唐席长吁短叹,徐正清这才头一次听说,原来在詹盛言入狱前就已开始找人策反尉迟律。而尉迟律本已接受了偷梁换柱的美梦,打算让弟弟尉迟度成为那个被刺死的“替身”,而他自己则顶替死者成为“九千岁”,但詹盛言的突然被捕却吓坏了尉迟律,“他妈的恨不得缩进自己那副被掏空的卵袋里,再也不露头了!”——这是唐席的原话。不过据唐席说来,他已另外拟定了一套方案,需要由徐正清助力,将尉迟度诓来参加百花宴。
“激他,说他太久没公开露过面,有人造谣他病危,或者哄哄他,说他近一段太累了,一定要放松下,找些乐子……你了解他,找个口子入手,把他提溜来我地盘。”
徐正清摇摇头,“他绝对不会来的,至多只会派个替身。”
“我要的就是替身!”唐席轻敲了一下桌面,一锤定音。
徐正清想起詹盛言说的,速战速决最好,能简单就别复杂,但如果不得不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于是,按照唐席的部署,四月天百花宴,所有的棋子各就各位:冒牌的“尉迟度”、冒牌的“明泉”、冒牌的“祁六”……伴座的阁臣徐正清掏出了他的素白手绢。接下来又是足有一个丧期那样长的等待,终于唐席表示,大业将成!尉迟律已再一次被说服,加入了刺杀尉迟度的阵营,用不了两天,这一对阉人兄弟就会被对调身份,而新的九千岁将下发赦免安国公的诏令,并在时机成熟时归政于青年皇帝,一切,都将平缓过渡、重归正轨。
然而美好的愿景又一次化作泡影。要说徐正清不失望,是假的,但若说他多么地大失所望,也并不确切。因为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早给了他一种入骨的悲观,虽然这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的确有感觉:尉迟度是天命属意的那个人,至少在目前。
而且他怀疑,詹盛言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要不然他不会在他“探监”的那一次,那样心焦如焚地同他争吵。徐正清安慰他,送那个女孩子入狱只是权宜之计,以保他不会因刑虐而丧生,只等尉迟度被刺死,他和她就将一道获释。
“万一行动出了岔子呢?那孩子可是祝爌大人的遗孤,又和我扯上了关系,简直罪加一等!哪儿还有命走出去?你们想过没有,啊?”
他倾过身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推敲过每个细节,不会出岔子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不放心——”他将一指竖起,指了指上头。徐正清明白,詹盛言指的不是“屋顶”,亦不是“尉迟度”,而是那高于一切的意旨。
那意旨总叫人费解,却也让人不得不遵从。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便扬声大喊道:“枉千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可你这号不识抬举的东西,活着就是糟蹋粮食!”一边骂着,他又重重地对拍了几下手掌,拍得掌心都发红。
詹盛言低声道:“照我脸上打。”
徐正清不肯。
詹盛言一笑,“老徐,我可连你肋骨都打断了。赶紧的,照我脸上打。没巴掌印,那群‘狗’会怀疑你的。”而后他也提高了嗓音,“徐钻天,你他妈别往那阉狗脸上贴金了!他不留我命可也成啊?谁叫他是个钱痨,挨门挨户地讨钱,讨到我门上了呢?你喊他自个儿来给爷唱上两出莲花落,唱得爷开心,赏他个三钱两文的也说不定!”
詹盛言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拽。徐正清到底是咬着牙撂了他几巴掌,把他的嘴唇都劈裂了。
詹盛言就用渗血的嘴唇再度朝向他耳际贴过来,“就当我拜托你,老徐,替我这侄女留条暗道。人家是下井救人,但我不能真叫这么个小姑娘随我陷在井底吧!”
“好好,不过此事非易,你且容我想想。”
“我全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可有什么不妥。”
尽管万分艰难——必须佐以不停的对骂和殴辱,但他们还是设法完成了真正的交谈。徐正清走出来时,詹盛言从后头追上来,把一包犀牛角粉摔开在地下,“祖爷爷我已有了你这孝子贤孙,用不着了,留给你那阉狗主子!”
徐正清装模作样地回骂着、大笑着,他余光瞟见了那个立在廊下的少女。看她神色,她一准以为这个可恶的“徐钻天”之所以要求单独提审她的詹叔叔,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发泄私愤。因而就连她躲避他注视的样子,都充满了鄙恨。
不过徐正清只感到惊讶,这个“书影”明明只是龙雨竹身边毫无生气的小丫鬟呀,怎么在这由死亡统御的地带,或只是在詹盛言身旁,她反而拥有了发狂一般的生命力,摧枯拉朽地成长了?玉光隐隐的肌肤之上,五官的线条已悉数展开,流畅优美却又隐带棱角,秀长的淡眉,高洁的鼻峰,一双横飞入鬓的丹凤眼,双唇沉定而紧闭,一派的清雅娇美,而又一身的淑静庄严。
徐正清暗暗地叹息,方才詹盛言编排自己是贪狼星下凡,没准这是真的!毕竟除了贪狼星君那样天注定的欲星,哪个男人配得上此等艳福?哪怕已成了个目不可见的盲人,相随在侧的亦是这等月貌花容!
而为了将这朵明葩移入上苑,她那位护花人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不过徐正清并不意外,毕竟詹盛言早向他解释过,自己之所以将财富多地储藏,一是为分散风险,二则是担心一旦坏事,那么被他牵连的那些无辜之人还能有机会拿钱买命。这个人就这样,不肯为自己的安逸而向仇敌献上一个子儿,却不吝拿出两处宝藏,折合五十万白银,以换取一个少女的一线生机……
徐正清记住了詹盛言告知他的两处地点,再辗转由那个以通神之力著称的尹半仙报告给镇抚司。
“土地爷都不敢隐瞒九千岁,千岁爷真乃天命所归!”
果然,宝藏一挖出,舆情鼎沸,就连尉迟度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徐正清自然是跟着大肆吹捧,但他的内心不禁有些怀疑,尉迟度真如表现出的那一副自信,信这些怪力乱神,信自己就是天命的化身?再后来徐正清想通了,就连他们这帮人:从贵族到文士,从舞女到小兵……所有铁了心要除去尉迟度的人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坚信那恶魔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护体,那么尉迟度本人又怎能不信?自阉而不死,伤重而不死,遭遇无数的刺杀和背叛而不死,一次次逃生,一次次翻身,直至从一个贱奴变成了权力的主人,无边国土上布满了他的塑像和殿宇,耳边从早到晚充斥着神佛才能享受的礼赞,千百遍地告诉他,他是活佛,是真神……这一切不靠命,还能靠什么?也许尉迟度甚至会相信,他能凌驾于天命之上!
尽管如此,读过的那些书、经历的那些事早就令徐正清彻悟不惑:自古至今,从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天命之上,命运宰制所有人,包括最高尚的那些,也包括最残忍的那些。
所以他在等,等命运对尉迟度改变心意。它迟早会的,它总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同时又如此善变。
而在命运彻底掌控尉迟度之前,就暂且让那些占卜家们代劳吧;那些号称从五官、掌纹、信口说出的字、昨夜的梦、桌面上散乱的铜钱、掉出竹筒的筹签、乌龟的背甲、空洞的镜面……那些从随便什么都能够读出我们将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总是些卑贱的瞎子或孤女,但也总能令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们俯首听令。
或许这些人真能够参透命运的奥秘,或许并不能,但他们中的佼佼者必定和命运本身一样,擅长以贪欲和恐惧去操控他们的玩偶,譬如那位福马巷的尹半仙……
徐正清感到自己洋洋洒洒的思绪逐渐踉跄,在那一平如砥的雨地之上停下来,消融开。身后忽一阵窸窣,龙雨竹下床来,将整个人腻过来挨挨擦擦。
“阁老,什么时候起来的呀?回床上再睡会儿吧。”
“呵呵,不睡了,睡不着。突然想起有件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他一面说着,仍然揽过她,毛手毛脚了一阵。
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
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
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
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