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愣了,学艺时,猫儿姑曾对她们几个再三告诫,无论客人要求些什么,都必须想方设法满足他,而客人们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之后猫儿姑举的那些个例子简直叫万漪想起来都胃里犯恶。然而,柳梦斋所提的——“要自私,要任性”——仍是超乎她一切想象之外的、最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过,万漪愿动用她所掌握的全部本领去留住他,哪怕他希望她变得不是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只是在让她变回她自己。
“姑娘!”一个小鬟走进来,先对柳梦斋安了个半礼,就贴住万漪一阵低语。
万漪一行“唔、唔”应着,一行已尴尬得面红耳赤。她知道,换个人听来只不过叽叽喳喳几声,柳梦斋那一对耳朵却肯定把字字都听个分明——“许老爷在那屋里发脾气,说姑娘煎他甲鱼[3]!妈妈正哄着呢,姑娘也快过去吧,妈妈说,叫姑娘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好好好,晓得啦,你出去。”万漪赶紧将她打发走,讪讪对柳梦斋一笑,“哥哥,我在西屋里还有一堂客人,”她见他眼带笑意,没什么怒容,才又壮起胆子往下说,“我能不能先去敷衍一下?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过去,找个借口糊弄糊弄就是。”
“你怎么又来了?”他皱着眉笑一笑,“才说了,你就跟我蛮不讲理,‘姓柳的,姑娘我打开门做生意,你爱高兴不高兴,反正我不能把花钱买脸的客人生撂在那儿,你就跟这儿等着吧!’”
万漪一捂脸笑起来,“你真不生我气呀?”
“你能体谅我有不得已,我就不能体谅你?人人都和你置气,我再跟着置气,来回受夹板气的不全是你吗?去吧,你不在前厅还有几桌客人?踏实和几位客主都照个面儿、应酬到,再回我这儿来。我哪儿也不去,就屋里等你,你把心放宽,别怕晚。”他慢吞吞地说着,面色轻松柔和。
万漪向他细细觑过,方才松了一口气,“那我可真去啦。”
“去吧,”他作笑摆摆手,“‘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万漪又一次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临了,她拽了一拽他那总是被笑容提动的灵敏双耳,便闪身出去;才一晃,却又钻回帘里来,对着他指指自己白煞煞的小脸蛋。
“你是不嫌,可叫妈妈瞧我这样子见客,准得骂。”她往镜台前坐下来,匆匆盖些粉,又涂了些口脂,一壁吃吃地笑着。
柳梦斋拉了个引枕在炕上半躺,一壁斜瞄着她问说:“傻笑什么呢?”
“我在想,我该把你的外衣扒下来锁进柜子里。”
这一下说得他也笑了——姑娘留客,向来有成套的手段,有时候陪了这边,怕那边空等的不乐意,就要故意张致一番,比如锁起客人的外衣,以示自己绝对舍不得他走。柳梦斋是老手中的老手,岂不懂这些花丛门径?当即就笑骂了一句:“臭蚂蚁,你还长本事了!”
她三两下就装扮停当,登时间春添眉妩,两颊微醉。她过来贴一贴他的脸,在他耳边腻语了一声:“我的小哥哥,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拇指懒懒在她后颈上一梳,“去吧。哦,你和下人说,我眯瞪会儿,叫他们甭进来扰我。”
万漪去后,柳梦斋便一个人独躺着。他其实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也并没打算睡,他只想安静一会儿。只可惜,在他拥有的众多天赋之中,“安静”并不在其列。数不胜数的杂声似繁星在他的头顶旋转,令他晕眩:雀牌声、胡琴声、男人低俗的笑声——“万漪姑娘吃一个皮杯!”“哎哟,你想割我靴腰子不成?”“来来来,你代我碰!嘿,这小手真白!”……他听见了她的笑,她说着那些令他双耳发红、气血上涌的肉麻话语,她弹奏起琵琶,唱出小调和情歌。
柳梦斋就这么和梁上的水晶玻璃灯对视着,直到两眼刺痒。他清清楚楚地预见,这就是万漪的命运:奴颜婢色、屈己侍人、被催逼、被调戏、被轻薄、被侮辱——她注定是所有男人的玩物,假如他还是这么个只知花天酒地、偷鸡摸狗的废物。
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长大。
一阵昆腔幽幽地飘入,那不是万漪的声音。柳梦斋忽然想到,对面二楼上住的是龙雨竹,而龙雨竹的客人正是他父亲极欲除去的兵部徐尚书——现在是“徐阁老”了。
柳梦斋坐直了身体,压低两眉。在他那一向嚣张无忧的少爷脸孔上,终于长出了第一条权力场的斗痕。
[1]隋何、陆贾均为汉朝著名说客,“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即是赞人聪慧善辩。
[2]句出〔宋〕张拟《烂柯经》,又称《棋经十三篇》:“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3]“煎甲鱼”,指妓女故意令客人空等。
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
十五 休独倚
六月二十几的天气,原已闷热,壁垒森严的诏狱就更是令人汗流浃背、心烦气躁。好在晚间来了阵凉风,带来一丝丝舒适,但书影的心情却难以放松,她越来越紧张:日子差不多了,她又快来身子了。
她记得入狱不久后,徐尚书来“探监”。他叫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单独进屋“提审”詹叔叔,而书影在外头只听到了耳光的脆响。后来,徐钻天狂笑着走出门,詹叔叔则拄着盲杖从后头追出,将一只药包投掷在地。
由他们粗鲁的对骂中,书影听出来,那是一包犀牛角粉,用以“助兴”。因为在那伙人看来,詹盛言不去碰这里唯一一个女人的原因只可能是:他做男人的能力已被之前的重刑所损伤;他们拿这个来嘲弄他、挑衅他。
今日晚饭时,马世鸣又亲自来了一趟,继对詹叔叔例行公事一般的诸多辱骂后,他忽又转过脸冲她抛下一句:“我说,你不也窑子里出来的吗?把你拢客的那一套都使出来,还真他妈来这儿当观音啦?我告诉你,你就是一空手的韦陀——”
他说到此节时,詹叔叔呵断了他。他们又激烈地呼喝起来,那些话,书影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过后也琢磨出了什么是“空手的韦陀”——
欠杵。
她的脸着火了:既为这话中的粗鄙,也为而今的自己竟能听得懂这一份粗鄙。她果真已成了“从窑子里出来的”!曾经,为了抗争沦落为妓的命运,她差一点儿就从高楼上跃下,却落入“他”怀中。假如说现在,命运要她当他一个人的妓女呢?假如她不成为妓女,命运就永不会停止对他的拷问呢?
书影独坐在暗沉沉的房间里,窗户陡一阵晃动,雪亮的闪电刺穿了天空,跟着就是烈烈的雷。
暴风雨快来了。
书影在雷暴里入睡,所以她初也以为是雷声惊醒了她,定一定神后才发觉,詹叔叔的人影就斜坐床头,他的大手捂着她的嘴,上半身向她俯过来。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低沉的嗓音刷过她耳鬓,忽就在书影两耳里掀起了血潮的巨响。她被她自己的热血击碎、融解,整个身体四面流淌,找不到形状。
她哆哆嗦嗦,“叔叔……”
他一下用掌心揿住她颤抖的声音,又将另一手竖起在嘴唇前比了比。过得一刻,他将两手同时收回。
书影迟钝地坐起身,耳蜗里哗哗的血涌响彻天际——原来那是雨声。随后,雷声、树声,还有潮湿的味道、黑暗的家具……一一向着她走回来。她的神志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借着黑夜和雷雨,他们可以躲过屋外的窃听——假如有人在窃听。
“我有话和你说。”他依旧摸索着贴向她耳畔,他离她这样近,但他的每个字都像是由万里的高空坠落而下,砸得她一阵阵发昏发疼。
书影大口呼吸了两下,也学着他用咝咝的气声道:“影儿在听。”
“再忍忍,这种日子就快到头了。”
“叔叔,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安排好了,不久后,你就能出去。”
“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叔叔先得和你道个歉,送你来这里其实是我朋友们的意思。他们已策划好了要谋刺尉迟度,以救我出狱,但在那之前,他们担心我熬不过刑苦,因此才设法令镇抚司接受了这一条‘怀柔之计’,实际上不过想叫我的日子好过些。他们事前并没和我打商量,就把你弄来了,害得侄女你在这魔窟里挨了这么久……”
“您的——朋友们?”
“先听我说完。你一进来,我就跟他们急了,万一事有不谐,你可就真跟这儿陪葬了,绝对没命再走出去,所以我又逼他们提前为你铺好了退路。最近我掐算时间,到这阵子没动静,刺杀计划肯定是失败了,相信他们不久后即会照我的安排,接你出狱。”
“劫——狱?”
她的误会令他轻笑了一声,“铁桶一样,如何劫法?别害怕,我会让尉迟度下令,光明正大把你从这里送出去。”
“您让尉迟度下令?叔叔,我可真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