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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金枝 (林起笙)


  见她站在木架前怔怔出神,华阳不经上前半步,问道:“阿姐,你是喜欢这匹菱纱吗?”
  风中的织锦菱纱忽起忽落,在天光映照下,流动着润泽光华。
  瞧着,确实是上品。
  但比起宫廷的绮罗锦缎来,显然,还是要差一些的。
  闻言,初沅鸦睫轻抬,又看向那架绫罗绢纱,嗓音几不可闻:“……我也不知道。”
  她这话,像是在回应华阳,又像是,在回答她自己。
  她怕,这只是一场空欢喜。
  她的嗓音轻柔软糯,须臾之间,便散在风中。
  话音甫落,旁边的谢言岐便是蹙起眉宇,心口难以遏制地泛起绞痛。
  他伸手按住胸口,阖眼,再睁。
  这时,远处的一行官差也手扶佩刀,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茶舍外面的踏跺前,站在阶下拱手道:“大人,那边的香粉铺,又有人在聚众闹事!”
  香粉铺……
  但凡是来过西市的人,都知道这附近的香粉铺,就只有宋初瓷的那一家。
  谢言岐是大理寺少卿,不是治安百姓的京兆尹。
  然,此事涉及到昔日的常宁公主,况且又如昨日那般,是一起纠众滋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大理寺办案,向来讲求个细致入微。
  可近日的柳三娘之死,却因为这些人的疏漏,险些坏事。
  所以在太子的一番耳提面命过后,他们就变得谨小慎微起来,遇到这种举棋不定的事情,便率先给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回禀。
  听完,谢言岐忍着绞痛微抿唇角,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若有所思。
  而隔着菱纱的另一边,华阳亦是圆眸睖睁,心里五味陈杂。
  没想到常宁阿姐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们只是偶然来一回西市,便碰见了她的举步维艰。
  华阳既想去给宋初瓷解围,却又不忍为此伤到阿姐的心。
  左右为难的一番抉择之下,她终是伸手挽住初沅的臂弯,道:“阿姐,不是说要挑选衣料吗?我们快些进去吧!”
  说着,便拉拽着初沅往里走。
  生怕再迟疑片刻,就让初沅多想。
  初沅不得已跟上她的脚步。
  蓦然间,只来得及回首再看一眼。
  与此同时,谢言岐也小幅度侧首,望向那道绫罗绢纱垂坠而成的曼帘。
  两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隔着薄纱交汇。
  下一刻,谢言岐便一言不发地提起袍衫,走下台阶。
  跟着带路的官差,径直离去。
  ***
  不过就几步路的脚程。
  他们到时,那家香粉铺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棕褐短打的男人,带着数名壮汉堵在店堂门前,冷声喝道:“宋初瓷,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以前的金枝玉叶,能够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你前些日子把我们公子打伤的事情,绝不可能就这样善了!”
  “……要么,你赔钱,要么,就以身抵债。依着往日的情意,我们公子还能勉勉强强地,让你进府做个小妾。”
  孟春时节,弱不胜衣的姑娘却还拢着一件织锦大氅。领口镶着的一圈蓬松兔绒,将她的小脸簇得愈发苍白脆弱。
  她站在一群身材魁梧的壮汉中间,显得尤为纤薄瘦小,顾茕伶仃。
  可饶是如此落魄,如此孑然无依,她却仍旧不显怯懦,望着跟前的壮汉,音色平静,“我和你们家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来的情意?我打伤他,是因为他不知礼数,和蟊贼无异,竟敢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擅闯我的闺房。”
  “我当时也不过是,捉贼罢了。”
  “我捉贼打贼,是替天行道,你要我给一个蟊贼赔偿道不是,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她声线单薄,却掷地有声。
  听完这话,壮汉登时怒拍桌案,若非是当着众人的面,他恨不能将拳头砸在宋初瓷的身上,“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的商铺经营不当,入不敷出,于是就想从我们公子这里捞得好处,蓄意勾引!那天晚上,是因为你给我们公子传了纸条,我们公子才应邀前去的!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会倒打一耙,诬陷我们公子是蟊贼!”
  宋初瓷问道:“我没做过的事,你何来的证据?”
  壮汉道:“平日里,你都是戌时关门,但方才我带人过来,你生意都顾不得做了,就要闭店,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宋初瓷也不好说,她是因为昭阳公主的翟车过来,提前回避罢。
  双方各执一词,混乱不堪。
  但周围看戏的人,却起码有七|八成的人看出了真相。
  原因无他,这群壮汉口中的公子,正是成平伯之子,在长安城出了名的色胚无赖。
  曾经,宋初瓷为公主之尊,他尚且不敢有何歹念,如今看她跌落云端,自是故态复萌,三番两次地就来找她的麻烦。
  眼前的这出戏,估计就是为了折辱这位昔日的公主,逼她就范。
  但在场之人,又有谁敢为她辩解呢?
  当年的宋氏因着“狐妖连环杀人案”,卷土重来,轰动朝野。
  维护她,就是维护整个宋氏,是要被打成叛党的。
  前些日子,有个外地来的书生不知隐情,出手帮她赶走了几个耍无赖的流氓,隔日,就被京兆府抓走。等几天后,查明身世清白,被释放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所以说啊,帮不得。
  也没人有那个本事帮。
  ……
  距离香粉铺子不远的拐角处,谢言岐单手扶墙,掌骨清晰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撩起眼皮,望向熙来攘往的铺子,眼前重影幢幢。
  官差问道:“大人,这事要管吗?”
  谢言岐淡扫他一眼,忽而牵起唇角嗤道:“不管,又要公门中人有何用?”
  他抬手摁住眉心,声音哑的厉害,“凡蓄意滋事者,抓。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一时间,香粉铺前的场面愈发混乱。
  壮汉们被钳住双腕押解,满口嚷着冤枉。
  此起彼伏的呼声被风送到耳畔,都成了嗡声一片。
  强撑至此,谢言岐捂着绞痛不止的心口,终是忍不住地身形微晃。
  奚平知道,定是茶舍所闻,又让世子旧疾复发了。
  他连忙取出袖间的药瓶,倒一粒在手心,呼道:“世子!”
  但还没等他将药丸送近,谢言岐的喉间便是一股腥甜涌上。
  鲜血滴答落在地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谢言岐的耳畔,就唯有她轻软的嗓音远远传来:“世子……”
  作者有话说:
  正式有对手戏估计还有一两章


第七十三章
  谢言岐的旧疾, 是在当年解蛊之时落下的。
  尽管来风的绝情蛊能够和情蛊相克,但这终究也是一种蛊毒。
  大毒治病,十去其六。
  余下的四分, 便是这两种蛊遗留的残毒。
  好在这点余毒,并不至于使人痛不欲生。
  只是, 心里不能有太过牵念、用情至深的人罢了。
  毕竟绝情蛊之名, 并非平白无故得来。
  然而,甘愿忍受锥心刺骨之痛,也要拼命记起的人, 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去在意。
  奚平曾无数次地见证过, 世子因为初沅姑娘的一件旧物、一桩往事……而痛不欲生。
  任何有关她的事情,于他而言, 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只要有所提及,便是摧心肝的折磨。
  奚平想, 或许就是茶舍里的众说纷纭, 再次诱使世子的旧疾复发。
  ——毕竟,又有谁能想到,那些人竟敢从一个鸨母柳三娘,议论到当朝公主的头上。
  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奚平看着旁边昏迷不醒的谢言岐,疑惑地拧紧了眉。
  不过……让他感觉奇怪的是,以往提及初沅姑娘或是昭阳公主的名讳之时, 世子都是简单的心疾发作罢了。
  为何这次, 居然还会呕血?
  奚平并非医者, 直觉其间另有端倪、异乎寻常。
  但实际原因如何, 他还得回去问问来风才行。
  尚未至散值时分, 奚平便先让随行的官差帮忙给谢言岐告了半天的假, 之后,扬鞭驱着马车辘辘驶动,绕过香粉铺前方的拐角,从撷芳阁路过。
  ……
  撷芳阁的二楼,支摘窗半开。
  徐徐惠风擦过窗际,丝缕沁凉。
  华阳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垂眸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这时,一辆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徐缓闯入了她的眼帘。
  ——镇国公出行,向来是骑马;而镇国公府其他女眷的马车,也不该是这个样式。
  华阳圆眸微瞪,顿时绽开笑颜,应该是表哥,是表哥从扬州回来了!
  她撑起支摘窗,几乎是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冲着那辆马车招手呼道:“表哥,三表哥!”
  然,底下的街径熙来攘往,她的声音转瞬便淹没在鼎沸人声中,没有引起车夫的任何注意。
  ——反倒是吓着了旁边的流萤。
  流萤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将人往里带,“殿下,快进来些,这样很危险的!”
  不远处,初沅正站在架前,漫不经心地挑选着锦缎绢纱,冷不防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手里轻牵着一匹垂落的菱纹罗,蓦然回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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