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将要日暮,初沅终是忍不住,借着困乏的理由率先离席,到外边去透气。
她踩着地上的晚霞,慢步走到结邻楼后边的阙亭。
从这里望过去,恰能瞧见对面郁仪楼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初沅凭栏而望,似是在瞧着那边的热闹,又似是在怔怔出神。
于是陪在她身边的流萤,就拿着手里的宫扇,扑打着蚊虫。她看着凭靠鹅颈栏杆的初沅,问道:“殿下可是累了?”
他们殿下大清早的就赶到宫中,接着便是各种难以推却的酬应。想来,必然是深感乏累的。
初沅略微颔首,又笑着摇头,道:“能够收到这么多人的心意,再累,也觉得很高兴。”
流萤用宫扇挥了挥,笑道:“就是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会给殿下送怎样的礼?”
许是因为要给她准备惊喜的缘故,崔皇后始终未曾现身,圣人也在前殿,还没来得及和她见面。
初沅唇角的笑意渐淡。她轻摇着手里的纨扇纳凉,沉默着没有说话。
只希望她今天的快乐,能够维持到最后一刻。
正在她出神之际,一阵橐橐蛩音,忽然由远及近地行进。
初沅不免一怔,回首看向通往阙亭的那条小道。
一旁的流萤忙是对着来人躬身行礼,“谢大人。”
谢言岐一言不发地回她以颔首,随即撩起衣摆,迈过亭前的几步踏跺,径直朝她走近。
瞧着他的不期而至,初沅不禁有刹那的愣怔。顾及在场的流萤,她下意识地坐直,客套问道:“谢大人为何来此?”
谢言岐也不避讳,坐到她旁边的石桌前,笑着反问道:“殿下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初沅半垂着眼帘,转动手中的纨扇,低声道:“里面闷。”
她这话,不难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借着石桌的遮掩,还有宽大的广袖,谢言岐不动声色地拉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把玩。
他问:“不开心?”
初沅摇头。
有这么多人的祝愿,她怎么可能会闷闷不乐?
她只是,有些忐忑罢了。
这些时日,皇后一直闭关不肯示人,便是今日她的生辰,也未曾露面。
阿耶好像也是在阻止她和皇后见面。
再加上先前,突然出现的那位“兄长”。
好像总在冥冥之中,提醒着她什么。
谢言岐看着她低垂的睫羽,心口突然有些发闷。
当年的真相太过残忍,他不想、也不愿,让她得知一切。
于是他捏捏她的细指,笑问:“是在埋怨,臣没有给殿下准备生辰礼?”
闻言,初沅立时抬起眼睫,望向他。
经他这么一提,她才忽然想起,尽管他昨晚夜半而来,掐着时间为她庆贺生辰。
可是,除了那些萤火虫,还有一张毫无效用的婚书,他是半点礼物,都没有送给她。
反倒是连累得她双手受累。
知道还有在场的流萤,初沅心生耻意,微红着脸颊,试图挣脱他掌中的桎梏,“那、那你是要补给我吗?”
谢言岐箍着她的手腕,眼珠不错地凝注着她,重复昨晚的话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只是,还没等初沅回答。
突然就有一个小宦官匆忙找了过来,站在阙亭的台阶下,对着他们行礼,道:“殿下,皇后娘娘想要见您。”
第138章
那个前来传话的内侍, 并未向她说明皇后的用意。
初沅见他有几分眼熟,瞧着也确实是崔皇后身边的宦臣,稍作迟疑过后, 到底是挣脱谢言岐的手起身,想要径直走出阙亭。
谢言岐却在这时, 伸手攥住了她的皓腕。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 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臣会一直,等着殿下回来。”
闻言, 初沅不由得神情微怔。她动作极轻地将小手滑进他的袖中, 小猫似的,轻挠他小臂,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她站在他身侧,谢言岐不得不抬首凝望着她。感受着她探入袖中的细微动作, 缄默须臾, 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下,道:“臣有做面首的自觉,自不会食言。”
他这话,显然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初沅听得出来, 他是在对她先前的笑语,耿耿于怀。
她没有说话,只是屈起细指, 在他的手臂上, 别有深意地用指尖, 画了个小圆圈。随即, 便抿着淡淡的笑意, 径直离去。
望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 谢言岐稍稍往圈椅后靠,眸中蕴着暮色,晦暗不明。
他若有似无地捻了下指腹,那上边,似乎还留存着,她玉手的柔软。
如果崔皇后还有几□□为母亲的自觉,那么,她就不应该在今天这个日子,将真相揭晓。
但是,不管结果怎样,他的公主殿下,总是要去面对的。
只有彻彻底底地和过往道别,她才能真正地,往前走。
他会等着她。
也会陪着她。
***
去往皇后宫殿的途中,晚风簌簌,吹动沿途的草木窸窣作响,打破夜晚的静谧。
初沅跟在那个内侍的身后,沿着廊道慢步前行,下意识地攥紧了端在腹前的细指。
她的心里,始终存着忐忑,又也许,还有那么几分期待的欣喜。
因为她不知道,皇后给她准备的,究竟是怎样的礼物。
不多时,他们便绕过亭台楼阁,到了皇后所住的宫殿。
皇后也是因为这些时日,圣人对她的禁足,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在初沅独自一人的时候,请她过来。
殿内的灯烛璀璨,光晕柔和。
皇后也是难得的换下素衣,身着繁复凤袍。
她安静地坐在案前,面容染着灯烛的秾丽,却又因为她常年的礼佛,透着出尘的娴静。
和初沅有些七八分的相似。
看着款步走近的初沅,一时间,崔皇后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她刚出生不久的模样。
那时候的初沅,还那么小,眼睛都不能睁开,小拳头攥成极小的一团。面对别离,她也是犹自睡得安稳,不哭,也不闹。
反倒是她不能平复,握着她的小手,潸然落泪。
她以为那一别,也许就是此生不复相见,再难相认。
好在上天垂怜,她还能拥有这样一段,和她相处的时光。
眼见得初沅已经走近,崔皇后也起身,拉过她的手,唤道:“阿妧。”
她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甚至打断了初沅的行礼。
初沅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拉着手,走到一面多宝格前边。
那架多宝格的上面,齐整摆放着各种物件。
璎珞圈、夜明珠、玉如意……
甚至,还有小孩子的长命锁。
每一样,都做工非凡,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初沅神情微怔,不禁伸手拿起那个长命锁,仔细地端详着。
崔皇后在旁边解释道:“阿娘错失了你的太多年岁,所以,就想一件一件的,都帮你补回来。”
其实,当年还是徐兰嬷嬷帮着照看初沅的时候,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为初沅备好生辰礼,托人送给徐兰。可惜那些东西,后来都让陈焘给当掉了。
过去的岁月,她也曾无数次后悔,为何她当初要做下那样的决定,让所有的过错都由初沅承担。
但她没有没有机会反悔,更没有机会赎罪。
思及此,崔皇后的眼神,不免蕴着几许悲切。
初沅对此毫无察觉。她仍旧拿着手里的长命锁,新奇地把玩着,她小的时候跟在三娘身边,接触的、见识的,都是歌舞诗词,如何讨得客人欢心。这种深含祝愿的小玩意儿,她从未碰过。
见她如此喜欢这把长命锁,崔皇后不禁怅然笑道:“这应该是你刚出生的时候,就还送给你的礼物,可惜,晚了整整十八年。”
初沅将长命锁捧着放在心口,盈盈笑道:“可是我现在,不是已经得到了么?”
说着,她看向身旁的皇后,眸中似乎流转着璀璨星光,“只要是阿娘的心意,晚一些也无所谓的。”
她太容易满足。
因为她曾经拥有的,实在是太少太少。
崔皇后看着她,深藏的歉疚逐渐堆积,沉重地压着她的心脏。
她艰难地扯起几许微笑,拿起一旁的玉镯给她戴上,解释道:“这个,是原本给你准备的及笄礼……”
然后,她一样一样地,将过往缺失的礼物给她补上。
慢慢地,初沅的手里有些拿不住。旁边的流萤只好帮她分担,接过那些皇后送过来的东西,珍重地用檀木匣子捧着。
终于,到了第十八件,初沅今年的生辰礼。
崔皇后从多宝格取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小盒子,启开交由初沅,“这是去年岁末,藩国进献的东海夜明珠。便是夜里不点灯,亦能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夜明珠放置盒中,散发着莹润光泽。
初沅伸出手,珍而重之地接过。
又听崔皇后继续在耳边解释道:“阿娘希望,有着明珠的相伴,我们阿妧往后的路,可以是前途似锦、光芒万丈,不惧任何的黑暗。”
但她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有直说——
也许以前的黑夜,都是她给初沅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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