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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随后飞骑走掠如电,扑向景陵邑,被告知圣驾已往干陵去,郑思危匆忙跟上。
  今上登基之初便兴造干陵,徙山东豪富之家住陵邑,如今六七载过去,山陵初现雏形,城邑也初露峥嵘。
  将作大匠、少府丞等随上巡干陵。
  元初三年的燕王叛乱,战马一嘶废钱千万,陵墓的修建也缓下来,郑思危到时,见工匠、刑徒等筚路蓝缕,还在搬运神道上用的青砖。
  将作大匠在与皇帝仪事。
  郑思危报了讯,齐凌忙中还是宣了他过去。
  郑思危奉上那封囊书。
  皇帝面前的案上摆着山川舆图,将作大匠还在说话,他往后稍却上身,在案底展开绢书飞速扫掠了一眼。
  只一眼,复正襟危坐。
  须臾,似不确定一样的,又在袖底展开那书扫视后半截。
  “陛下?”将作大匠以为有军机要事,意图先退。
  齐凌摆摆手,看着案上舆图笑:“不必。”
  等禀事的都走了,郑思危才问:“皇上,提前摆驾回宫吗?”
  齐凌思索片刻,道:“行程既定,诸卿听候,岂能轻改……过几日吧,再等一等。”
  他说罢,又重复了一遍“再等一等”。
  他说着,将那绢书捏在了手中,折了两下,收入袖底。
  ……
  次日,皇帝尚未从景陵邑回来,李弈先到了长安。
  不知出了什么事,比他报上的时间足足早了十日。
  也恰是这几日,皇帝不在,舞阳长公主齐湄不知从哪里接到了消息,在长安城北设台、温酒迎接李弈。
  官道上,北面来者风尘仆仆。
  齐湄温了酒,备上雁巾羹一鼎、熬鹄一鼎、炙犬肝一碟、梅子雀醢一碟……都用炭火温着,为他接风洗尘。
  齐湄的仆从觉不妥,劝她:“后将军归朝,恐有要务在身,殿下不宜张扬。”
  齐湄不以为意,扬起玉盏一样下巴,笑道:“上回他在宴上拂了孤的面子,若不让他饮下这口酒,天下人都会笑话孤。孤是公主,他是臣仆。他从前的是章华长公主的幕僚,做得她的家臣,为何就做不得我的入幕之宾?”
  说话间,几声哨响,听得官驿传来消息。
  不多时,天边暮春的青黄一线渐渐出现了几匹战马身影。
  仗着技高胆大,后将军轻车简从,卫兵不过十数骑,披挂北地风霜,那马仰长着脖子喷着气,与中原羸弱之马大异。
  齐湄单只见马,心头怦然疾跳,更勿论见那马上颀长健壮的身影,那人鞍挂银枪,目如狼隼,带着征战沙场之人独有的冷硬气息。
  马匹渐渐靠近,才看清他眉骨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像是新伤,齐湄喃喃叹道:“白壁有瑕,可惜。”
  李弈执缰前行,走过官驿后被人拦住了,奉者小声禀报:“后将军,舞阳长公主在前方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李弈朝身后看去——马后拉了一车,内里用铁链和黑布捆裹了一个人,脸被严严实实的盖着。
  他低下头对迎奉者说:“烦请阁下替我回禀公主,我羁押要犯,唯恐冲撞,不能参见。”
  那人去了,很快又回来:“公主说,只要去喝杯酒,不耽误将军的事。”
  李弈不悦的皱起眉:“此人关系要害,恕难从命。”
  侍者来回跑了许多趟,齐湄坚持要李弈喝酒,李弈坚持推辞,不肯接近她设的鸾帐一步。
  齐湄耐性渐失,自从帐间出来:“李弈,孤赐给你的酒,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喝?”
  李弈见她现身,挥手让下属与马车皆后撤,下马拜见。
  齐湄怒火中烧,步步前逼。
  李弈忙伸手拦住她,呵斥道:“殿下,臣羁押要犯,你不得再靠近一步,否则不要怪臣不能守礼。”
  齐湄道:“孤不信,这是你编来诓骗孤的谎话。”说着要绕过他往马车处行。
  车中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探出一个头来,头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嘴巴被堵住了,呜呜的出声。
  “这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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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乾坤(六)
  是时官驿周边寂静无声, 只能听见囚徒牲口一样呜呜的嘶叫声。
  这个囚徒给齐湄一种怪异的感觉,即便他脸几乎都被蒙上了, 还是让她感觉到很熟悉。
  她又近两步, 弯下腰低下头看。
  “戒防!”
  李弈呵斥。
  卫士听到讯号,顾不得齐湄之尊,以身躯阻拦, 将囚徒塞回了车马中。
  齐湄待要再往前,李弈横过一臂,拦住她:“公主, 此人万不可近, 否则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齐湄被他威胁, 这日的愤怒羞恼一并涌上心头,道:“你以为你是谁?”
  “让开!”
  李弈手不着痕迹放在刀柄上,低着头:“恕难从命。”
  齐湄要靠近,他索性带人退后了十来步,双方始终保持距离。
  齐湄待要使人强拿,但长安城中武器都收入武库,就算是长公主府邸里普通仆役也唯有木棍防身, 不比军中来人钢刀□□,以十敌一也未必敌得过。
  两方在官驿对峙良久, 直到齐湄设下的幕帐中银炭烧尽, 鼎汤皆凉,齐湄面上的愠怒之色渐渐褪去,嘴唇和脸色都苍白。
  暮春时节,天色渐暗, 她冻得微微发抖, 却也不入幕帐, 不接仆从奉来的衣氅。
  一双眼眸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弈。
  李弈这处也有人劝:“将军不妨给殿下服个软,冻坏了她是万死难辞的罪过。”
  他却僵如铜铸,硬如铁木,一步也不肯挪动,低声呵斥劝者。
  “长公主不知利害,你也不知?退下!”
  眼见暮野黑尽,官驿也亮起灯,李弈的部下竟也掏出火折,燃起薪火照路。
  齐湄舒展紧绷良久的唇,颊侧微颤,语气一扫先前的倨傲,扬声道:“李将军,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只让你近一步,你喝一杯酒……一口也行,就当是看在我卯时就出城,在这里等了整整一日的份上,就一口,好不好?”
  她这话一出,李弈面上也有些微松动,然而只是一瞬。
  “公主,我押解要犯,倘与你有交涉,害的是你。今日不当领公主这杯酒,请公主速去。”
  齐湄未料如此低伏仍未换他改口,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终于挥了挥手下令,让仆从让道。
  李弈见状,深揖一礼道:“谢公主深明大义,请公主恕我之不恭。”
  说罢翻身上马,呼令余兵跟随,纵骑而去,掠过她账幕之侧也没有丝毫停留。
  “你会为今日之事后悔的。”
  齐湄轻声喃喃。
  ……
  这事由于发生在官驿旁、众目睽睽之下,不多时便传遍了长安。
  因今上有意,故后将军李弈尚舞阳长公主在众人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公主孝期一过便要完婚。
  但李弈的一再退却,连一口接风酒都不肯喝却让这桩美事蒙上了一层前路莫测的意味。
  齐湄灰头土脸回府以后,深闭庭院,回绝一切宾客,足足三日没有出门。
  直到无可奈何必须要出时,是接到了齐凌命她入宫的诏令,昭示着皇帝已经回到了长安,并且也知晓了她的“轶事”。
  这道诏令,宛如一道霹雳直临她头顶。
  齐湄惧怕她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齐凌很早就封太子,自小养在东宫,与其他兄弟姊妹都不亲,众人事他如君,无有亲昵狎意。
  也唯有齐湄身份尊贵,敢逢节宴与他插科打诨,撒一撒娇。
  但这也仅限于她“有母后依仗”和“问心无愧”的时候。
  此刻,两个条件都不满足。
  齐湄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入了宫,被告知皇帝在椒房殿,想来是“兄长”与“嫂子”同在的局面,不会严厉到哪里去,心下稍宽。然而思及李弈同皇后的关系,又迟疑了。
  她先见了朱晏亭,行罢礼,错身时,轻轻拽她袖子:“皇嫂要为我求情。”
  朱晏亭沉心中对那日的事自有评判,面对齐湄的撒娇,面上含笑,目里无波。
  示意她速去侧殿见皇帝:“你皇兄久等了”。
  这日齐凌是阴着脸回来的,人虽到了,却还无暇与她说只言片语,只把椒房殿扫开半边,当了个“会客堂”。
  据说今日早上宣室已经门庭若市半日,来了这里也没有止住。
  这是独属于今上的奇怪景象,在先帝一朝从未出现过。
  先帝在与不在,一切运转如常。
  而当今对下严苛,人在长安自然是个威慑,一旦离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都会接连发生。
  这也是齐凌日渐集权,打算以尚书台统领一切造成的绕不过去的死结:毕竟一个人只有一身双目两耳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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