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却容色分毫未改,含笑望她。
“你既认准了他作你的夫婿,这话,你就该自己去问。”
齐湄粲然一笑。
“皇嫂说得对。”
……
齐湄走之后,景轩紧跟着后脚就进来了,请求避左右,小心翼翼对皇后说了来自不肯亲自露面的皇帝也不知当真盛怒还是别有深意的一番责难,一溜烟快步退下了。
他走后,朱晏亭陷入了震惊和疑惑之中。
此时隔吴氏入宫已将近十日,不知他又是从哪里找出这样陈旧的事出来发作。
但寻常宣这样的斥责诏书,需携门下郎来,要她叩拜接旨,并等候录写她的请罪之言。
但景轩没有这么做。
而是轻车简从,讳莫如深。
但这却不能当作皇帝在与她玩笑的信号——因为被派来的是景轩,而不是深知圣意的曹舒。
齐凌九转心肠,特意绕这个弯,就是要她猜不透。
她已对吴氏开赦此事,并同时许诺了“太子纳齐女”,如若出尔反尔,必恩信扫地,导致心照不宣的盟约破裂。
但若心存侥幸不发落,却可能有更严重的后果。
却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又究竟是针对的哪一点发怒。
她仿佛可以透过这管窥其后那向来傲慢的天子含谑笑对她说——
“你看着办吧。”
……
翌日,朱晏亭欲往宣室殿见他一面再做打算,但尚未梳妆停当,便听见曹舒来报,说逢先帝祭辰,皇帝离京去景陵邑,并特意留下了一句:“殿下有书信可交付郑思危,已备下快马通传。”
不知恰好还是故意,堵死了她先见一见再做打算的路。
朱晏亭当即中断梳了一半的妆,将严严整整的半髻懒簪漫绾,便起身离开镜台。
前些日子她不堪齐凌需索无度,将他半劝半赶的“请”回了宣室殿安歇,此时不由得微感后悔。
若人在身前,其观其想稍可观其言、察其行,其体可触,其温可感。
但隔着冰冷的宣召和内监传话,他便是为众人口传那个恩威深藏、喜怒莫测的君王。
夜深人寂时,单卧玉枕,望身畔踟蹰。
竖起指头以指作足,慢慢从褥上“走”到空荡荡的枕上,屈指又作锤,重重敲击枕上,翻过了身。
可榻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夹杂了干陀罗耶香和年轻男子的气味。
他曾在榻侧堆了慢慢一撂的书简,后来内侍还特意为他做了一个挡隔在那里,免书简坍塌。
寝殿内还有一座明火煌煌的灯台,灯光耀目,照她影映壁上。
那是太子出生以后,还没满两周岁,她心思多被太子分走,时常逗留齐昱那里。
齐凌对咿呀咿呀的婴孩毫无兴趣,很少看太子。
来了有时会等她,等的时候又不愿空耗辰光,便携些卷宗来,后来不知何时寝殿里也有了一个与他书房一样明亮的灯台,将这里作了他的书房。
她却似乎从未发觉,也记不清他等了多少次。
她望着自己被明晃晃照在帐上的影子。
实在难以入睡,慢慢坐起身来。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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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乾坤(五)
夜深。
朱晏亭夜半起身, 命人研了墨。时春日微寒时节,宫娥奉来狐氅, 于她肩头半系, 明灯照来,投影绒绒。
她在案台上铺开一尺素绢,狼毫蘸了墨, 迟迟落不下字。
硬着头皮,笔端慢走。
“六宫无序,言行倒逆, 妾负首罪, 任君发落, 妾顿首。”
末了,又将它揉作一团。
不止想写这些。
她再一次望向素白的绢面。
鸾刀奉了茶水进来:“三更了,郑郎君送过去也要一两日,殿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如早些解簪休息。……殿下?”
她见朱晏亭在纸上赫然只一句——“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看得唬了一跳:“殿下写的什么?”
朱晏亭低头望着绢书发怔,答:“孤方才神思不定, 不知怎么,心中有了这么几句话, 仿佛在哪里听过。”
鸾刀骇然道:“这不是南夫人的《细绢歌》吗?殿下罚她在宫中唱了好久, 奴婢只偶然两三回都听熟了。……如今殿下君恩深厚,又有太子,写这么晦气的歌做什么?”
朱晏亭闻言,手中的笔蓦的顿在了绢上, 直至洇下了一大滴墨, 才如梦初醒, 将那笔搁回了山架。
她听见胸中撞坏之声,砰砰直跳,像是少时第一次瞒着娘找李弈去学习骑射,穿着小内监的衣裳从丹鸾台上的王宫一路往下跑,震动得骨血都在微颤的声音。
犯错的紧张、羞耻,随血脉窜动全身。
我怎会写那废妃思念帝王的靡靡之音
怎会与那弃妇怀有同样依恋郎君的“端绮之思”。
“若母亲见我这样,当会掌劈我面,责我没有出息。”
她谑笑着喃喃了一句。
鸾刀听她此言,怔住了。
随后有些僭越的,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背脊。
“殿下……”
朱晏亭道:“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鸾刀欲言又止,走到了屏风处,脚步犹移,又走了回来:“有句话,奴婢僭越,一直想对殿下说。”
朱晏没有说话。
鸾刀轻轻说:“殿下不需要成为和长公主一样的人。”
这句话不轻不重,像是闷闷一下,扣在心上。
朱晏亭只想“总算有个人说出这么一句话了”,仿佛也是只有鸾刀看出来,敢说出来。
她只有这点感慨。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鸾刀缓缓道:“长公主生时在外掌兵,归国掌权,能平叛,治得国。奴婢和殿下一样,即便此时也深深以长公主为荣。
“可她不是也留下了朱公这等难题给殿下吗?”
朱晏亭微微一怔。
鸾刀看着朱晏亭深深埋在发间的那一粒闹蛾簪,知道她不管再如何作模样,也存下了一个心结。
听她道:“或许母亲是为了磋磨我。”
鸾刀反问:“殿下,真的吗?”
“……”
“我跟随殿下时,殿下被朱公幽禁,要许配给吴俪当继室。奴婢再僭越问一句,当初若是朱公再狠心一点,在丹鸾台上命甲士二三,将殿下捆缚吴俪处,殿下当如何?”
朱晏亭面浮怒色,转过头看她:“你如今说这些,是要我怨憎我母?”
“奴婢没有做过母亲,但是奴婢可以保证,长公主生前哪怕感受到一丝朱公的异心,也会毫不犹豫了断了他。”鸾刀道:“母亲是不会让女儿冒这么大险的。殿下如今为太子计,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朱晏亭怔了,呆立良久,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眉目在灯火之中暗得令人心惊。
“你是说,我母亲被那愚夫戏耍,没有看出他是个包藏祸心的中山之狼?”
她久为人上,驾驭诸嫔宫人,威势深重,发怒时即便是鸾刀都心惊肉跳,但想到如芒在背那支铸入屏风的金箭,鸾刀将微微颤抖的手收入袖中,低垂眼睑不看她,冒死谏言道。
“是……长公主靠刀山火海杀出来得的国,自绝于人情,太过倨傲,不能俯察,不能明白朱公祸心,由此落下祸根,险至一生的经营都付之流水,由奸人登堂入室,殿下忘了当日丹鸾台究竟是谁在做主了吗?”她颤声道:“殿下心思生来更细腻,故能洞陛下之念,能解先太后之心,能料平阳侯之懦,能说服谢王后,才有今日。殿下就是殿下,殿下无需作长公主。”
“谁给你的胆子评判她?!”朱晏亭大怒之中,拂袖挥落了案上的香炉,巨声砰哐,打断了她的话。
鸾刀周身血止,仓促跪落伏地。
外头人听到巨响,要进来,被朱晏亭厉声喝止。
响动之后,椒房殿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已过中夜,殿宇静得只有烧的烟在流转,被打翻在地的香灰之间,丝丝缕缕的白烟缠绕、攀爬、纠缠。
许久许久,朱晏亭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望着她。
她很久以后才出声。
声音在方才的怒中沙哑了,哑着嗓子,带着一点轻轻的疲倦。
“去吧……”
“是我之过,不应该对你发作。”
“她的成败得失,由人评说。”
“我的也是。”
……
最终朱晏亭送出去的那封书信,既没有公事公办,也没有借人口舌诉己之思。
而是在万般思忖过后,只写一句:“君未至,诸事不能定,思君甚,盼君归。”
绢封入囊,交付郑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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