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一见王后,当即揖礼。
若阿待她行完礼,抢先屈身,朱晏亭忙让礼。
临淄王后亲手扶朱晏亭起来,指着若阿道:“这是我弟弟的女儿。”
说着扶她坐身侧,朱晏亭再三推让,只肯坐下首宾位。
王后见她孤身而来,递的也是私人的名刺,心里已有几分计较,面上不现,只轻叹道:“上一回见你,你还是个未足十岁的小丫头,那时候你母亲还在,还与我赌六博戏来着,她掷六博掷得最好,总笑我笨拙。音容笑貌,宛然在前……转眼间,嗳,世事何速!”
临淄王后提起长公主,言语里唏嘘哀伤,倒不是作伪——
朱晏亭的母亲与临淄王是同时封的国,而如今临淄国喜临盛事,章华国已不复存焉。
两相对比,显得凄凉。
听说夺国设郡以后,将士不存,臣属皆泯然庶人,恐怕曾经盛极一时的章华国,如今残存的所有痕迹就是面前这个伶仃孤女了。
临淄王后望着她,目光逐渐柔软。
朱晏亭眼睫轻闪,似为所动,语气微哽:“斯人已矣,王后记挂先母,晏亭不胜感怀,铭之于心。”
顿了一顿:“此番不告而扰,有失礼数,请王后恕罪。”
临淄王后心如明镜,轻声道:“好孩子,论亲,你还要换我一声舅母,你能找上门,舅母很欣慰,有什么难处,你且说罢。”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王后从迎晖阁步履急切的走了出来,招人来问:“陛下驾幸扶桑苑,归来否?”
下人回:“回王后,皇上正与大王等赏玩天马,据说大将军敬献一勇士,正驯服天马,圣心大悦。”
闻此言,跟在王后身后的朱晏亭面色微微一白。
王后疾步之下,鬓上步摇微微晃动,她回头望向朱晏亭。
复询问:“可否等陛下从扶桑苑回苍梧台再觐见?御苑危险,你一个女子,极为不便。”
朱晏亭嘴唇一抿,因为情急,连眼眶亦泛着红。
刘壁派出的斥候已打听到李弈前来琅玡,拜见过大将军之后,就不知所踪,并未回转。
李延照一客居琅玡之身,莫名敬献驯马的勇士,很不寻常。
上次他曾见过李弈眨眼之间制服双马,赞叹过他的勇力。
如此看来,这个勇士十有八九便是李弈。
朱晏亭和皇帝在乘舆上有过短暂交锋,知其性情莫辨,极难揣测,万不敢冒须臾之险——若他见了李弈,盛怒之下,下了旨意。
之后再有翻天覆地之能,恐也无计可施。
咫尺之间蕴风云骤变,亟需止祸于未然!
王后见她神情大变,似有万般艰难在口难启,她轻轻咬牙,沉吟片刻,果决道:“交给我来安排。”
……
王后的辎车很快从迎晖阁驶出,车辙滚滚,朝扶桑苑行去。
迎晖阁离扶桑苑并不远,行出没有多久,便能看见随风飞扬的日月升龙旗。
朱晏亭耳边听闻车轮之响,心中也咚咚跳个不住。王后的手握着她,觉她掌心冰凉,一片粘腻,轻抚她背,道:“莫怕,好孩子,舅母在呢。”
朱晏亭自长公主走后,遍尝世态凉薄。
临淄王后和母亲并非什么身后交情。
此番前来求她,本没报太大的希望,原想着若不行,再去寻别的门路。却不料她非但无半字推脱,慷慨施援如此,低头看着她握自己的手,又看看她。
王后年事略高,眼尾微褶,一双月牙眼,恬静温厚。
朱晏亭反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多谢舅母肯慷慨解我之难,今日若好,来日必当厚报,若不好,绝不会丝毫牵连舅母。”
王后拿起手巾,给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擦掉掌中的汗,重重一握。
“有什么不好,你的出身,你的模样,只有好的。”
说话之间,辎车停了下来。
王后使人递符求见,携朱晏亭等在了扶桑苑外。
凡天子御驾所在,唯有极外围的地方才用武卒、郡卒巡逻守备,御前都是羽林郎护卫,羽林郎已于扶桑苑就岗哨,刀戟卫门,守备森严,就连临淄王的王后也只能等候通传。
这日风清云散,日光正盛,春阳虽暖,立不到片刻,额上也密密起汗。
等了半晌,终于看到内监小跑而来,双手捧符,恭恭敬敬的递回来:“王后,请。”
王后携朱晏亭入扶桑苑,园囿花木扶疏,亭台错过,兼备皇家园囿之威严,暗合齐鲁风情之绮丽。
此刻苑中正在狩猎,天子还未下场,只有些出生高门、得宠的羽林郎和几位王世子在场地里驱赶,挥喝呼喊,振振羽翅,呦呦鹿鸣,马嘶风吼,野趣横生。
碧草茵茵上起一高台,台上明黄幡帷,远视之,数贵胄戎装,簇拥一青年男子。
便是几位诸侯王和皇帝齐凌。
再看他们目光所向,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马场中长身而立的,赫然正是旧日不见的李弈,他身不着甲胄,只一袭青衣布袍,踏皂靴,迎风袍袖蹁跹,正在推拒内监递过来的皮鞭和络头。
他扬声道:“陛下,末将听闻,西极之处,野有白云下降,化为天马,此野性无羁之物,不通圣明教化,倘若强行以络笼之,以鞭策之,恐适得其反,难收驯服之效。”
朱晏亭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了皇帝一眼。
李弈与天子,一在马场之中,一在高台之上,相去十来丈,不知皇帝看清他的容貌没有。
齐凌的声音含着笑:“此言甚得朕心,依你看,当如何驯服它?”
李弈拱手揖礼,道:“末将请不用鞭、羁,仅以八尺之躯往,愿以我身服之,为天下昭明,西极有天马,而陛下有勇士!”
一句话,说得扶桑苑诸王侧目,乌孙国的使者都不由得将目光聚在这个年轻将军的身上。
此乃壮言,当着乌孙使者的面,极给皇帝长脸——
说出这样话的勇士是何气概,统领他的君主又是何等气概?
齐凌慨然而笑,转头对李延照道:“你献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李延照深知圣心,唇角也不免带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将,不是谋臣,有这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速速拿出本事来,驯服这马,献给陛下。”
乌孙使者推着黄金笼,慢慢将等候已久的天马推入马场。
那马在树荫下栖息良久,又饱足食草,饮过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摇过市时。
矫行笼中,长咴一声,端似龙吟,马蹄顿踏,起烟尘四散。
乌孙使者畏它撞人,纷纷离得极远,以金钩慢慢将笼门打开。
“喀嚓”一声响,使者作年兽散,围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圈出来。
此时临淄王后已得允登台,她缓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脸,跟在她身边,用余光扫着马场上的动静,看见马匹猛地冲出来,携一阵劲风,直往站它当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么来了?”临淄王退出诸王之列,小声的问了王后一句。
王后轻声道:“从未曾见过这么矫健的马,也来长长见识。”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着马场中的青年。
他轻巧躲闪,身体灵动,青衫被御苑中浩浩长风吹着,蹁若蛱蝶。
两个躲闪,令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气方刚的好事男儿已忍不住喊“好”!
天马两撞不得,嗤之以响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赶,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马气性暴烈,怎堪他一来就如此耍弄,当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准它弯脖踢来的空当,李弈跃身而起,一下窜上了马背,手掌紧紧攥住马鬃。
这一下矫若苍鹰,快若闪电,非十年苦功不能为。
而那天马何等暴躁酷烈,向来奔驰山野,乌孙草原广袤,任它踏足。此番头一遭给人骑在背上,愤怒长嘶,突窜起身,腾跃时,四肢同时离地数尺,直欲蹬风而翔。
临淄王齐雍见此,对齐凌道:“陛下,这骐骥奔腾欲飞,果真是天马呀。”
齐凌抱袖而观,笑而不言。
从高台看去,草场宽广。李弈死死贴在马背上,双足似铁钩一样勾着马腹,双手紧抱马脖,疏忽之间,天马已纵过半个马场,其速当真是风驰电掣,可想一日千里之雄姿。
而马背上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沉稳如山。
雄健之马,青年勇士,青衫颉颃,翩然草场间——这一幕不管是哪个帝王来看,都是极壮气,极赏心悦目的。
更何况齐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之主。
他数度欲抚掌赞叹,又思及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只得将手掌扣入掌中,把着腰侧鲨皮半鲛的佩刀把玩,面上作含着威严的、风轻云淡之色。
来回数十圈以后,天马终于在上下挣扎和奔跑中初现疲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后来,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们爆发出欢快长呼。
李弈翻滚下马,精疲力竭,双足微颤,膝行而前,长跪叩拜:“末将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声音较初时轻快许多,显然龙颜大悦:“你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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