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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鲜活热烈的火光,胭脂一样爬满她的脸颊,烈烈红色,却浸不入她的神情。
  鸾刀携箭囊侍列一侧,看着她在火光和月色交映之中,宛若雕塑的身躯和略显冷漠的神色,只觉她颇有其母之风——
  然而长公主虽杀伐果断,手段却还未酷烈如此。
  她嘴唇嗫喏一下,还是开口:“女公子,此计虽好,却有些可惜了。”
  朱晏亭似乎回答她,又像在喃喃自语:“身外之物,唯庸人困其中。有什么可惜的呢?”
  鸾刀叹息道:“怎么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故宅,您长大的地方……”
  “不合时宜之物……”朱晏亭说到一半,眉尖微蹙,缄默不再言语。
  二人说话之间,划桨声起,一舟飞速划至,刘壁从舟上跃下来,眼角被熏得黢黑,取下面上蒙的黑布:“请女公子速速上船!如女公子所料,章华骚乱起,吴俪亲自来坐镇,驻扎云泽的守卫已大部调至丹鸾台灭火,当前正是脱身的好时机!我等将护卫女公子突围!”
  朱晏亭点首相应,手持雕弓,一迈而上。
  鸾刀跟在她身后,一手捧箭囊,一手携一小巧包裹,其间无他物,唯有从朱氏老宅取来的雁璧、玉指环以及绢书,闻萝紧随其后。
  朱晏亭登舟之后,发现船上少了两个亲卫,问刘壁,说是先一步出发去琅玡,作为斥候探听李弈下落去了。
  又询问他放火之事。
  刘壁道;“仆是照您画的图去的,果一点便燃,少顷便成势,我等偷偷撤退时,那兰夫人在台下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说她一个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朱恪不知回来会怎么样呢。”
  朱晏亭默然未答,鸾刀嗤笑道:“那朱公向来爱黄白之物,最贪恋丹鸾台上的奇珍异宝,常常在库房中擦抚把玩,就是一日,如今他出门一遭,宫台化为灰烬,必有一场大怒要来,可惜不能一见他与兰云舒反目,快我心肠。”
  她想赞朱晏亭这一箭数雕的反间计用得好,却见她身随波澜起伏,目只望着云泽岸边,似未将“兰舒云”三字过耳,便噤声作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兰楫之下,小舟破浪,舟靠岸边,数个守卫一拥而上,横枪戟呵斥盘问。
  刘壁连哄带吓,未能喝退,便跃上岸边,敲晕两个,他身后亲兵也闻风而动,一起开道。
  “切莫杀人!”朱晏亭切切叮嘱。
  她站在船头观战,从鸾刀箭囊中抽箭,远射军士甲胄、帽缨等物,以为掩护,竟也吓退了数人。
  今夜云泽之畔卫士被抽调协助灭火,兵寡防弱,不过十数人,很快便被击溃。
  刘壁等也毫无恋战之意,又快又狠攻击一处,破出缺口,便护卫朱晏亭突围而去。
  数人从燃烧中的丹鸾台底下经过,遥遥还能听见哭嚎之声,人群拥护之间有吴俪仓促来回的厚矮背影,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云泽畔军士大叫报信的响动。
  不多时,便直取朱氏老宅。
  此时老宅仆从也大多被调取到丹鸾台灭火,守备松散,不堪一击。
  遂趁骚乱击家丁,取马匹,策过章华,东向而去。
  望城坡处,朱晏亭最后一度回望。
  火焰几乎吞噬了整个丹鸾台,忽闻“喀嚓——”巨响,那取自云泽苍莽的数人合抱主梁轰然落地,带着火花狠狠砸在地上。
  “国破家亡。”
  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了这个词。
  旋即又想“本就匪国匪家,做作悲音,于己无益。”
  她的感慨唯有片刻,很快便拨转马头,纵马长去,身后庞大的火光几乎点亮了半边天际,也照耀着怪石嶙峋的东行之路。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太晚,先短小一更。
  前几天出门在外,可能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住院吊针,现已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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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琅玡(四)
  琅玡临东海,位于临淄王齐雍的封国之内。
  临淄王是先帝同父异母之弟,与长公主齐睠同时因平叛有功而受的封国,如今正值盛年,膝下有一子三女。
  琅玡在他的治下,清平开晏,民安于业,路不拾遗。
  齐凌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巡便是东巡。
  “元年祭天、二年祭地、三年祭五帝与四时。”
  恰逢元初三年,天子驾临淄王治下的琅玡,幸苍梧、临东海、祠五帝。
  祭天仪式之后,还要在此接受山东诸侯国、世家的献礼和朝拜。
  临淄王亦将此奉以为巨大荣宠,诚惶诚恐,提前半年便严控出入、修整宫室、复修驰道,耗钱千万,起泰一庙、祭天台,供天子祭祀所用。
  朱、王两家的车马,在远离琅玡还有五十里的延桑县,便因所携朝贺之物有问题,被扣押了下来。
  出问题的,乃是朱恪所携的一树高三尺的珊瑚。
  那是长公主齐睠的旧物,绵延绮丽,枝柯扶疏,光彩夺目。
  查检军士掀开其幕布之时,众人皆啧啧称叹,王安自是歆羡,朱恪捻须,面有得色,自以为捧出这当世重宝,该叫众人叹服,更能取悦天子。
  却不料,那军士看了一会儿,不露声色又将幕布盖了回去,手一挥:“扣下,待查。”
  便无限期的把两家车马扣在了延桑县。
  守卫说是待查,却迟迟不来查,一天一夜过后,眼见又有许多世家被放行通过,朱、王两家不免扎了慌。
  明里暗里,不知通了多少关系,想探听是哪处出了问题,数不清的钱财砸进去,却像投石入深潭,一丁点响动都听不到。
  眼看就要眼睁睁错过五日之后的朝拜,王、朱二人自是急的热锅上蚂蚁一样,朱令月更是日夜啼哭,怪她爹没有用。
  朱恪急气交加,一改往日纵容之风,对她破口就骂。
  那朱令月自幼娇生惯养之辈,怎受的这种委屈,更是哭闹不休。
  直将两家栖身的驿馆作弄得吵吵嚷嚷,乌烟瘴气。
  王幼微在蒙着障见她哥哥时,蹙眉轻声道:“兄长便不该和他家一道行走,携带的礼品出了问题不说,反倒拖累我家,如若错过此时朝拜,真是顿足悔之!”
  王安也来回踱步,瞥一眼窗牖,咬牙道:“谁说不是呢,原本就是我家念世交之谊,好心捎带他家,一张符凭,并车前来。现在倒好,这才到延桑,才是临淄王例行抽检,车马就被扣住了。这……这都还不是羽林军呢!”
  王幼微抿唇,低垂着脸:“兄长也莫太急,依我看,问题还出在那一座长公主的珊瑚上,不若说服朱家弃之?”
  王安摇头:“咱们的车马已被扣下待查,寻个人通融再查都寻不到,砸了它起什么用。”
  王幼微咬着下唇,不由痛惜:“嗳!要是携了晏亭姐姐来就好了,若有她在,不至于此。”
  听到这个名字,王安面色大改,小心翼翼的四顾,低声严肃警告:“这可提不得。你那日去寻她,都是自作聪明了。”
  王幼微容色焦躁,拾起桌案上纨扇,扇风带的面上青丝幽拂:“不是哥哥说的,她还有造化,要我施恩于她么。现在倒好,又来怪我。”
  此时户牖微启,王幼微无意识往窗外一瞥,见驿馆之外,掠过了一匹疾马,上跨一人,绔褶束发,玉冠温润,虽作男子装束,却赫然是朱晏亭的模样——王幼微曾经在长公主的行游宴上看到过她的绔褶之装,深镌眼底,一顾眼熟,再顾骤惊。
  当即骇然顿立起身,杏目圆睁,以纨扇覆口,亦难掩震惊之色。
  “怎么了?”王安观她面色有异,也循目看去,然而策马速度太快,转眼已掠过道角,唯余下亲卫风尘仆仆的背影。
  王幼微猛立起身,也顾不得自身仪态,自驿馆奔出,其速之快,竟让王安一时反应不及。
  待至转道处,她已奔跑得气息上下不续,尖锐女声,急喘促呼:“小殿下!”
  这个称呼一出,四周人都看了过来,马背上人背后大氅亦是猛地一振。
  是时延桑县庶人早早趋避,盘桓者大都是前来朝贺的诸侯国、世家,非富即贵,众人都步轻耳敏,极关注左右。
  “小殿下”这样的词,像最显眼的钩子,能轻而易举将人视听注意都勾过去。
  朱晏亭恻然收缰,看到鸾刀和刘壁皆在对自己使眼色。
  马匹停顿的姿势有些怪异,执缰者,也将缰绳深深扣入掌心,粗糙绳索,抵入细肤。
  恐她再出震惊四野之言,朱晏亭驻马不行,却也没有回头。
  吸引了周围的目光之后,王幼微似也意识到失言,以扇障面,从人群之中穿来。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眉间不易察觉的轻轻蹙起。
  王幼微轻扶她马傍,自上而下看去,见她侧目低头,凤目低垂,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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