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一流出来,白凤的视线就恢复了,泪洗的双眸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得都清晰透彻:非如此不可。
“珍珍,”她将两手覆住她,慢悠悠地说,“记着,在公爷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你一定得对我念念不忘,以泪洗面。千万记着。”
而后她扶起她,一手泼掉珍珍手边的残茶,将自己带来的半坛竹叶青往茶盅里倒入,向前一推,“公爷爱喝酒,什么酒都喝,白酒、黄酒、洋酒……就没有他不喝的。我问他最喜欢哪种酒,他却说‘善饮者不择酒’。你可懂为什么?”
珍珍望着那茶盅里的酒,显出一丝丝犹疑来,“姐姐,我不懂。”她既不懂酒,也不懂喝酒的人。
白凤幽幽一笑,“饮不择酒,不过是因为喝酒的人要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醉,一醉解千愁。若是有什么愁竟连醉也解不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死了。”
“阿弥陀佛!姐姐,你怎的又死呀活呀?”
“你别怕,我说了不会寻死觅活,就一定不会。珍珍,姐姐和你发誓,我白凤绝对不会死。”
白凤一瞬不瞬地盯住珍珍,两眼深亮。片刻后她一笑,就抓着那酒坛摇一摇,“妹妹,还记得小时候你缠着姐姐非要偷偷试一试酒的滋味吗?你现在虽虔心礼佛,却也没受戒,就来一杯试试吧。你体弱不禁酒,就这么一杯,来,陪大姐一杯。”
珍珍一手卷起了佛珠,另一手就端起那半满的茶盅,与白凤拎在手里的酒坛轻轻一碰,“姐姐请,妹妹陪你。”一口酒下去,她便伏腰烈嗽了起来。
白凤一边揉拍着珍珍的脊背,一边放声大笑。待那边咳声稍平,她就斜睨着笑眼问她:“怎样,酒的滋味好吗?”
珍珍已被酒冲得两腮酡红,泪花涟涟地直摇头。
白凤笑起来,又一次举起了酒坛,“苦吧?又苦又辣。不过等苦到了极处,‘醉’就来了。醉(罪)的滋味,便就妙得很了。来吧妹妹,和姐姐一起。”
珍珍当然明白以自己的病体不能够多饮,但莫说白凤此际在邀她喝酒,就邀她一同去跳崖,她也会奉陪到底。
不出三五口,珍珍就醉了。她好像小时候那样子搂住了白凤和她撒娇,把自己揉在她胸口里咯咯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连连吻着白凤的脖颈和脸蛋,不住口地唤她:“姐姐、姐姐、好姐姐……”
白凤也把自己那半坛酒全喝光了,她也在边哭边笑,也在搂抱着珍珍,亲吻着她亲爱的妹妹。她将手从珍珍的一头秀发上爱抚而过,这三千青丝是否就是每个人所背负的命运的脉络,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2)
何忍触
翌日一早,白凤去谒见尉迟度,归来时却恹恹垂泪。还是憨奴背过人说,姑娘心情不好言语无状,惹怒了九千岁。而还不到第二天中午,安国公詹盛言与白凤之妹白珍珍订婚一事就已在槐花胡同里传得尽人皆知。
去年年中,白凤遭人泼粪,今年一开年,她又被挪班的二龙抢走了在怀雅堂独占鳌头的风光,紧接着又爆出与九千岁起龃龉、与安国公断交的新闻,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这位一等一的红倌人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据不止一人说,撞见过白凤在烟雾弥漫的房中独坐嗟呀,形影相怜。
到了三月下旬某一夜,已在怀雅堂扎下根的龙雨竹携妹妹龙雨棠在本屋大宴宾客,恰好同为“四金刚”的蒋文淑和杨止芸也在席上,客人们酒酣之际,闹着要凑齐金刚阵,硬是将对屋的白凤也拽了来。
龙雨竹转动着她那双黑睛特大、光亮灵秀的双目,假惺惺为白凤捧了一杯酒道:“自从我搬来,哪一夜不闹到四更天客人也散不了,多扰姐姐的清净了。借这一杯酒,给姐姐赔罪。”
另一位“金刚”杨止芸很当得起杨太真的那个“杨”字,一副妙躯高硕艳丽、曲折紧张,笑吟吟地也捧了一杯酒道:“真羡慕姐姐,我们哪一个不是时时客来客往,不是牌局就是酒局?唉,就是白给我们清净,我们也享不了,亏姐姐有这一份境界。”
蒋文淑仍是那一种玉肤朱唇、清瘦可人的模样,满面潇闲地倒了一杯酒,最末来敬,“凤姐姐,我不特羡慕你,我还佩服你。近些年你一直只做着两位客人,安国公这一去,姐姐就单单伺候九千岁一位。哎呀,算起来九千岁也有好久没叫过姐姐的条子了吧,姐姐一人独守,竟不是个朝秦暮楚的倌人,倒成个贞妇了呢,简直该立牌坊。”
“四金刚”是齐名,表面上虽也姐姐长、姐姐短地热络亲近,实际上常常为抢客人、拼名气而倾轧不休。其中白凤因受到尉迟度与詹盛言——一个有权有势、一个有钱有身份——双双力捧,总强压其他人一头,令其余三女不满已久,此际趁白凤初显颓势,她们竟尔将彼此间的旧怨搁置一旁,同仇敌忾地踩低白凤,挤对她花运衰败。
这一点儿小九九,又怎能逃得过白凤腹中的一把铁算盘?她当即就放出金石相击的冷声,先行端杯回敬雨竹道:“姐姐不用歉疚,妹妹知道你已是尽力而为,前半夜在楼上和李公子睡,后半夜又假作出条子溜到楼下和张大人睡——哟,张大人在那儿呀,”她边说边拿眼睛点了点一位席间的客人,又回睨着雨竹笑道,“太辛苦了,要不然客人们挨到五更天也散不了。”
诸客哗然,雨竹自己也是怛然失色。她与白凤常年斗法,深晓白凤不服输的个性,但以往斗得再厉害,也只是暗潮汹涌,谁也不至于当众抖出对方床笫之间的丑闻来。饶是雨竹机变无双,也被闹了个手足无措,一张娃娃面上的鼻中玉筋都垂下来一截。
白凤早就仰杯自饮,又转向止芸道:“姐姐羡慕我的境界?我还羡慕姐姐呢。也就几个月前吧,你还为了柳大爷跳槽差点儿在傅家东园把文淑姐姐撕打个半死,气得放话说再不和‘那个小浪逼’同出一台,这一转眼你们姐俩就又有说有笑的,啧,这才叫境界,我就拍马也追不上。”
止芸曾因大客柳梦斋被文淑撬走而对其大打出手,但事发时只有几位倌人在场,故此这件事仅限于坊间的捕风捉影,此时由白凤口里吐出,那就是侧证确有其事,不仅是止芸,连文淑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二人刚刚嗫嚅两句:“凤姐姐你可真会——”“姐姐白说笑——”白凤早将杯酒一干,端了第三杯酒就直逼到文淑跟前说:“我可不敢讲自己是不是贞妇,但姐姐可是个十足十的婊子。对了止芸姐姐,”她半斜过眼朝止芸道,“你可晓得柳大爷为什么跳槽?就因为文淑姐姐在背后造谣说你姘马夫。实际上文淑姐姐是倒打一耙,姘马夫的就是她自个儿!是吧文淑姐姐?”白凤笑转向蒋文淑,将手里的酒杯往她杯上重重一撞,“你们贵连班的车把式头子,姓马,据说下头也和驴马似的——”
“白凤!”文淑泼酒而立,一向柔顺淡然的五官纠结在一处,身体乱战,“你疯了!”
座无虚席的花楼之上一片肃静,先前的哗叫一一止息,无一人不屏息以听。这些人早见惯了小班倌人含沙射影,但从也没见过白凤这样地位的红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其他红倌人,叫当席许多官员们来看,这简直就和某一位大员当朝死劾同僚一般惊心动魄,都等着看白凤如何收场。
白凤抬动起她深窈力透的双眼在其他那三位“金刚”的面上轮转一遍,收起了所有笑意道:“我疯了?瞧瞧这一屋子男人吧,一个个满脸满肚子的猥琐贪婪,给咱们拾鞋都不配!咱们却只为了一台酒、一桌牌,就心甘情愿地坐在这儿听他们吹牛,听他们的谎言和屁话,被他们戏弄侮辱,一边受辱一边赔笑!分明是清清静静的女儿家,过得却比五胡乱华还要乱!心比天高,身似土贱,你们竟还要恬不知耻,自命非凡?我疯了?!”
她伸直手臂将酒杯抬起在身前,轻轻一绕,一饮而行。
顷刻间,她身后就升起了大风横扫过麦田一般的人声。
白凤疯了——这一传言就始于这一场夜宴,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不雅的风闻,还是上一次的不快,总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以往离了白凤饭也吃不香的义父尉迟度竟再没有召见过这位义女一次。到了四月底,最新的传闻就是——白凤完蛋了。
大家纷纷感慨,不想一位称霸花街数年的名妓塌起台来,居然会这样快。
“都说我完了?我、完、了?”白凤对镜自问,又“噗”一声吹燃了手中的纸煤,随之喷出了一口烟来。她盯视着镜中,望着自己消弭在一片迷雾之后。
这一副自怜自伤的情形虽未落入白珍珍眼中,但珍珍心会神摹,已然是犹如亲睹。“都是我害的,不是我,凤姐姐也不会这个样儿。”
书影挨坐一旁,款款安慰着:“姐姐,你一睁眼就伤心,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珍珍将眉间的蹙痕略为一舒,“是我不好,总看着我伤心,你也不痛快。”
“我倒是小事,只姐姐你瞧,公爷派来这许多人守着姐姐,”书影把窗外影影绰绰的侍卫们了上一了,压声细言,“就叫他们天天听着姐姐这个待嫁新妇长吁短叹,也太不成个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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