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但她们一点儿都不一样。珍珍说:“我爱凤姐姐,我最爱凤姐姐,我永远都爱凤姐姐,我不爱鸾姐姐,鸾姐姐是大坏蛋,打死大坏蛋。”
有一天,大坏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鸾姐姐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凤姐姐照例哄她睡觉,却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抱她、不拍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张得哭起来,可她再怎么哭着推搡凤姐姐,凤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许久后才调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而那一双冷飕飕的眼睛分明是鸾姐姐的。珍珍吓坏了,越哭越厉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气时,凤姐姐的瞳仁骤地活动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把珍珍揽入了怀里,“不哭,不哭,宝宝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凤姐姐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摩挲着珍珍的脖颈,又在那儿不停亲吻着。珍珍觉得脖子好痒,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问凤姐姐为什么前夜里不理她,凤姐姐笑着说宝宝做梦了吧。但珍珍确定那不是梦。
凤姐姐还在她面前哭过一回,不过那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其时凤姐姐早就不大来陪着她入睡了,珍珍为这个还曾闹过一场不高兴。那一天入夜,她正一个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觉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睁,就迎着那熟悉的甜香气味伸开双手。她感到凤姐姐抱紧了自己,紧跟着一股热流就顺着她颊边淌入发脚。珍珍奇怪地张开眼,大半个亮晃晃的月正在窗边悬着,照出凤姐姐脸上与少女妙龄毫不相宜的浓妆,眼眉全被泪水沁染得一塌糊涂。珍珍受了一惊,“姐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猫儿姑又罚你了吗,姐姐?姐姐?”凤姐姐却不说一个字,仅只一个劲儿把脸往她颈窝里藏起,湿滚滚的鼻息在那儿嗅吸着,仿似这个小妹妹的身上当真流淌着奶与蜜,可以抚慰人生中一切的饥苦。珍珍从凤姐姐压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种完全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她也跟着一起哭了。她回搂住凤姐姐的颈子,吻她,吻她。她们相拥着一同睡去,月亮在她们的头顶上,像一盏白灯笼。
第二天珍珍并没有向凤姐姐问一句,她知道如果她问起,凤姐姐会笑着说,你是做梦了吧。
珍珍再不曾见过凤姐姐掉泪,也再不曾与她同睡过一张床,有太多人排着队要登上姐姐的床。当珍珍最终明白这罪恶的一切所为的是什么,她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姐姐大哭上一场。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小时候了,那些相拥悲泣、并头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凤姐姐对她疼爱依旧,但却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疏远,偶尔偷空的静日小坐,就是姐妹间最亲密的时刻。
而在那些对谈中,凤姐姐都显得非常不快乐,珍珍费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识还无法领会的《华严》奥藏、《法华》[4]秘髓来开导她,甚至把一桩桩的禅宗公案当作笑话来讲给她听,纵使听得凤姐姐大笑了起来,可她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珍珍懂——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写就的绝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过的汤药被投入她百病缠身的残躯。到后来,她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沉声诵经,让姐姐在她的诵念之声中安心默坐,给一个不得不整日违心赔笑的人一点点恹恹寡言的时间,她身边,一度是姐姐的栖息之所。可说不好自哪一天开始,珍珍却发现不管她念诵多少经文、在佛像前跪祷多长多久也无法唤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凤姐姐脸上,那张逐渐被夜生活腐蚀的脸容又在一夜间焕发出腴泽,仿如久处暗夜的花朵再度见到了明光。
终于有一天,凤姐姐轻轻告诉她:“妹妹,姐姐是倚楼卖笑的,今日连千金万金也买不动我一笑了,非得九千岁那样的权势不可。但盛公爷根本不用钱,也不用权,只消对着我笑一笑,我就像受了传染一样笑起来。”说到这儿凤姐姐就笑了,她摇摇头,“他连笑也不用笑,只我一瞧见他——只一想起他,我就会一个人傻笑起来。他啊,不光是咱白家的冤家,也是我白凤一个人的‘冤家’!”凤姐姐把两眼都笑得粼粼泛波,珍珍半惊半羞地望住她,过得一刻也笑起来,为姐姐感到开心。
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发折磨得烈嗽不已,难以入睡,凤姐姐带笑的眼睛就闯入了她的游思。她曾目睹那一对秋波日渐干涸,而今却涌动着清亮如
许的水光,直通大河与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个曾被自己的亡父陷于死地的受害者,又回过头倾害了她整个家族的复仇者,那个把她的凤姐姐推入了绝境的恶魔,却又将之从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个总是与她们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庞?她就这么想着他,蓦然间发觉病痛已不知在何时平息。
终是有一日,她目睹了詹盛言的脸庞。他的脸庞,值得花费上三千卷的锦绣辞章、歌曲传唱,但珍珍却只在这张脸上认出了一部单调的悼亡诗,那无可比拟的轮廓,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黯淡与闪耀,全都是悲悸与哀思。然后这字字血泪的诗篇跪倒在她脚下,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
珍珍曾暗暗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身处这花妍柳媚之地,耳闻目睹的尽是些男女情事,一位在幽闺自怜的少女怎不和春光暗流传,做些才子佳人的幻梦?但珍珍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想。她空负璧人之姿,却是罪臣遗孤,又一身病骨,名门里一例例神仙眷侣并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生活,她的生活,注定只是一次病发与下一次病发的痛苦,是每一次病发间短暂而悠长的孤独。她可以永远在孤独里等待,却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人用芊绵清丽的诗句来诉说对她的爱。她听着前楼上飘来渺渺的昆腔,“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5]直听得春心宛转,柔肠百结,却只能把木鱼敲打得更响亮一些。那些时日里,珍珍全然料不到竟会有一个人,竟就是这个人,来叩问她的心,揉碎了她的肠。这与珍珍梦想的完全一样,却又根本不同。当詹盛言执握着她的手,向她倾诉着他对另一个少女、一个名叫韩素卿的巫女无尽的情思时,珍珍仅有的感觉就是:这男人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召回了她影影绰绰的前世。
她掌心里染着他腔中热血,她用血淋淋的双手把他抱拢进胸前,许许多多的画面浮光掠影地闪现,无数的悄语如繁嚣世声般在她耳边回响不绝。她唇齿间滑落下两个字,像磐石一样沉,如逝水一样柔:“石头……”
没有人相信他,但她从未怀疑过他一时一霎——那个曾在后宫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的韩妃是他的旧恋韩素卿,而她便是曾经的韩素卿。但,她而今是白珍珍,
她有一个叫作白凤的姐姐。珍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从凤姐姐那里带回了祝家二小姐祝书影,她只不过可怜书影的身世,只不过不想有谁对她的凤姐姐抱有怨念,可偏就是这个女孩子把詹盛言带到了她面前,竟好似自己专引了一人来撮合姻缘。那些满怀着少女心事的萧萧孤夜,她从无胆量向神佛妄求的也只是这样的一段姻缘而已,今日这一段姻缘已被神佛无比慷慨地馈赠与她,可她该如何摊开烙印着伤痕的掌心去承接?
珍珍一念及凤姐姐也对这同一个男人情根深种,就绝不忍横刀夺爱,但詹盛言却把自己的刀塞进了她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珍珍如今必须高擎情场的屠刀,向着她至爱的某一人挥下。
就在她再也承受不住这骇人的分量时,她的凤姐姐来到了刀下,引颈就戮。
珍珍细细端详着白凤豁达的面容,煞不住一阵阵心痛,她抽出了帕子,掩面啜泣起来,“姐姐,这些天以来,我从没一天能安枕,总想着等你知晓真相的那一天,该有多愤恨。你一定骂我们是骗子,说的全都是瞎话,我宁愿你像杨止芸对蒋文淑那样,扯我的头发、撕我的衣裳,怎么解恨怎么来,可你怎么倒反过来净顾着我……”
白凤见珍珍攥在手里的那一块丝帕瞬间就被洇透了,不由也涌起了泪意,“好妹妹,我要说不伤心是假话,但你想一想,我从小挨受了多少伤心,都是为了谁呢?我十四岁就被一个老头子压在下面,又是为了谁呢?说穿了就是这样子,我苦了,你才能享福。姐姐我这辈子早就没盼头了,若是你最终也没能有一个像样如意的人生,我所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甭管人是不是有前世,你的前世又是不是公爷心心念念的那位韩素卿,但男女之情总是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公爷既倾心于你,那在你来说,就是意想不到的好归宿。姐姐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心酸之中也有说不出的欣慰。珍珍,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替姐姐好好的。”
“姐姐……”珍珍强挣着提起身,重重跪倒在白凤的膝下,抚着她双腿哭道,“姐姐,你就是妹妹的救苦天尊,妹妹服侍你一生一世!我和公爷一定服侍你一生一世!”
白凤也在泪水中模糊了眼目,继之她就见自己的泪珠子一颗颗落入珍珍的发间,又瞬即消失,仿佛是融化的水钻。姐妹、伙伴、亲情、友谊……这些看似珍稀闪亮的一切,是否也会在某一刻被融化、被彻底地吞没和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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