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纵火之人彻底消失在夜影中,白姨便拖着哆哆嗦嗦的两条腿向佛殿奔去。尖叫声响起来,是白鸾和白凤姐妹,她们在大门后惊乱地拍着。只白姨离开这一会儿工夫,佛堂的两道门已被钉上了木条,从外头封死了。白姨赤着手去抠,她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却不知自哪里横生出一股蛮力,硬是将那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条连着长钉拔出数寸。两姐妹又从里头猛撞了一阵,门便訇然爆开,火与烟张牙舞爪地扑出来。
白姨两手上的指甲全劈断了,连着肉掀起,十指上流着血,又被冲出来的鸾、凤撞了一跤,头也磕在石台子上。可她连声疼都不喊,爬起来就抓住两个连哭带叫的女孩子,摇晃着她们嘶声而问:“妹妹呢?妹妹呢?”两个女孩只是哭,又一同回望已被浓烟包裹的阁楼。
珍珍的讲述断了一断,这一次却并不是出于疲累。她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佛珠,继之而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需要她费力拖拽的重物。“我两位姐姐太过年幼,一时见着起火慌了神,才把睡着的我给忘在楼上了。可我娘说,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她们俩……”
白姨推开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养女,向佛殿里冲进去。火苗蹿上了殿顶,被烧毁的物器一件接一件在烈焰中跌坠,火苗舔舐着佛像的金身,光华耀晔之中,释迦牟尼双目深垂,俯视着沸腾的炼狱。白姨攀爬着、摸索着,在即将坍塌的顶楼之上触到了一具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她忙把女儿的脸面护进自己的胸前,但烟雾和汗水早已熏花了她的眼。她磕磕碰碰,找不见出口。此际,一阵强光刺穿了火雾,将四下里照如白昼,紧跟着轰隆隆一阵巨响,骤降下一场掀天大雨。
最终,白姨将被烫满了燎泡的一双赤脚踏进冰冷的雨坑里。她紧紧地护着她的三个女儿,颤颤巍巍地回过头,遥望大殿里已被火焰吞没的佛像。
讲至此节,珍珍双手合十一叹:“佛祖保佑!假如不是闪电照见了出口,又凭空来了这样一场骤雨使火势稍减,我们娘俩就死在里头了。不过我在烟气中昏迷过久,损伤了本源,常年只能靠吃药过活。而我娘,她为了抢我出来,手掌和手臂全都在火场里被灼伤了,落下了终身不愈的伤疤——”
书影的眼前闪过了白姨的手,确切地说,白姨的手套,一双双嵌珠的、挑金的……各式各样的冶艳手套。她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浮夸的怪癖,如今她明白,这只是伤痛的掩障。
珍珍边说着就翻起了手臂比画起来,书影却注意到珍珍自己两掌的掌心中也各有一块老大的疮疤,皮肤发红起皱,好似树藤一般。
“白小姐,你也被火伤到了吗?”
珍珍一下子蜷起了手掌,有些羞缩似的,“哦,算是吧,不过不是这一遭,那倒没什么可说的。”
她忽地往前一探,被一阵暴风似的咳嗽折弯了腰。马上那老少二婢就自门外抢进来,四只手把珍珍又揉又按。听着咳势略平,老的将眉头皱了两皱道:“姑娘累了,今日不能再坐了,去里头躺着吧,要不妈妈又得把老婆子我收拾得鬼惨神愁。小满,扶姑娘进去。”
珍珍原就青白的嘴唇更白得骇人,脸色如在石灰水里泡过一般。她仍勉强对书影一笑道:“祝小姐,我这个身子总是不争气,咱们明日再详谈吧。你今晚就住在西屋,有什么需要只管和她们说。张妈,你服侍祝小姐吃饭,绝不可怠慢。”
小满这便搀起珍珍,打帘子往里去,张妈则为书影张罗茶饭。到晚间,书影被安顿在西屋,一夜里只被荒梦纠缠,但这一夜她梦到的却不是父兄姊妹,而是白姨。
书影梦见白姨遍身火灰,满手鲜血,怀抱着一个半大幼儿,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从两边拽住她。书影梦见这一个被自己视作邪恶化身的女人立在其人生中最无望的时刻,天上有洪荒大雨浇下来,背后是火海里的佛堂。
照旧在天不亮时,书影就醒转,已听见东边卧室里传出敲鱼诵经的低声。丫鬟小满进来伺候她洗漱用饭,书影便向她打问道:“你们小姐信佛?”
小满一头摆饭一头笑道:“是呀,虔诚得很呢,但只身子不闹病,总是早晚三回念佛礼佛,从不怕辛苦。祝小姐看这碗饭够不够?不够我再给您添。”
书影吃完饭,又看了一阵子书,待日上三竿,才听木鱼声渐停,随即就见那满绣罗汉的帘幕徐徐两分,珍珍缓步而出。今天她绾着一个懒妆髻,围髻环一道平金珠冠,斜插着一支珍珠作蕊、点翠为萼的黄碧玺花钗,再无多余妆饰,身上在二月天气里仍严裹着一套猞猁皮镶边的锦袄锦裙,衬着那无一丝人色的皮肤、那带病含愁的双眸,活似个白瓷塑的人儿,令书影担心她一步走不好,就要跌一个满室晶莹。
珍珍先为自己的病况而道歉,又问了问书影的起居饮食。张妈为二人沏了茶,叮嘱几句,就卷帘退下。珍珍仍是先把腕上所拴的千眼菩提十八子褪在手中数念着,这才重启娇鸟调音的妙声,把故事的另一半徐徐展开:
“昨日讲到我娘带着我们姐妹三个逃出了火场,既然刘夫人要除掉我们,那么刘大人家是回不去了。我娘左思右想,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可去的地方,她就是打这地方出来的——”
“槐花胡同。”书影接过了话尾。
珍珍点点头,“我娘找到了自个儿以前的训养姑姑,你也认识那人。”
“猫儿姑?”
“猫儿姑愿意收留我们,条件是把我的鸾、凤两位姐姐一起过给她。”
“‘过’指的是——”
“我娘把鸾、凤姐妹都当作了雏妓白送给猫儿姑,以后开张,赚的钱也要归她。只不过后来凤姐姐出息了,才又自赎自身,重跟了我娘。”
“那么,凤姑娘也是猫儿姑教出来的?凤姑娘她也戴过淑女脸儿,也填过棺材馅?”
珍珍念了句“阿弥陀佛”,强笑了一下,“你说的‘淑女脸儿’是不是那种皮子面具?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有一回,凤姐姐和鸾姐姐一同被罚,两个人全要戴着那面具过夜。每次有人受这种惩罚,都会有个守夜人偷偷在一边看着,以防倌人出事。偏那一夜,守夜人睡死过去,鸾姐姐不知是哭了还是怎的,被呛死在自己吐出的污物里。从此后,就只剩凤姐姐一个了……”
这些话也仿佛是被珍珍从腑脏深处呕出来的一样,还带着胆汁的腥苦,“事故发生的时候她们俩十一岁,直到今天,十年过去了,我只听凤姐姐谈起过一次。她说,她们姐俩从小就心有灵犀,一个人疼了,另一个也感同身受。她说那夜里她被反绑着手,自个儿的脸上也戴着禁明禁声的面具,身子一动不能动,但神志却清清楚楚。她觉出姐姐快死了,她活活经历着姐姐死去的一点一滴。凤姐姐说,一点一滴都是长得不到头的绝望恐怖,那么长的时间,加起来却只有半刻钟。她说,过了这半刻钟,她的一辈子都不一样了……”
书影一直都了解这个事实:白凤并非一生下来就是白凤,就是这个阴狡而毒辣的妓女,但似乎直到这一霎,她才真真切切地正视这一事实。“我从不了解凤姑娘的这些事……”
“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我父亲得势时开罪过很多人,其中最不该开罪的就是詹氏一族。”
“安国公詹氏?”一定是太久没见过詹叔叔了,书影想,所以才会只听到他的姓,心口就莫名地发热。
珍珍的眼光却一闪,恍如凉夜早霜,“詹氏世代戍边,太宗皇帝时,外戚王家为削减其他家族的势力,曾将詹氏解去兵权,调回京城。但后来出了一位掌权的詹太后,再度把边关重将的职务委以娘家,之前辽东总兵的位子连续三任都归詹家人。现在这一位安国公詹盛言,年少时也曾随父亲戍守辽东。祝小姐,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见过的。”
“哦,我忘了,盛公爷是凤姐姐的客人,你当然见过。你瞧他这个人什么样?”
书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其醒也,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她说的这两句全都是从《世说新语》里化来的,朗朗如日月指的是夏侯玄,因其风姿出众、光彩照人,所以说如同怀中揣着日月一般,而玉山之将崩则是指嵇康,嵇康高大白净,醉态就仿如玉山倾倒。书影借这二人的典故来形容詹盛言,不可谓不贴切,珍珍却露出了一点儿发窘的神气,“我不是问他的相貌,是问他为人什么样。”
“哦……”书影也把脸红了一红,细思了一刻:一个将绝望的女孩从高楼救下的善良之人,一个把得势达官打翻在地的暴虐之人,一个苍松翠柏清冷冷的人,一个花天酒地醉醺醺的人,一个低潮而高亢、温柔又狂怒的人是什么样?
“《述而》里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幼年读到这句时问先生,说种种矛盾的气质怎能够是一个人呢?见到了盛公爷,我才明白是果然能够的。”
珍珍听了她这几句,竟似有些神往,“我凤姐姐不大会文绉绉这一套,可她告诉我的,意思竟和你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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