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来堂屋里,刚好见书影进门,便即时立眉怒目道:“还以为你死了呢!爬上去,把人参盒子都抱下来给我瞧。”
书影瞧憨奴的两腮红红的,也好似挨了打,不由为这一对主仆深感纳罕,却也不敢多看,只快步上了阁楼。
她窝着腰在一堆杂七杂八里头翻找了半天,居然翻出来不下二十盒子人参,被憨奴连骂带催着,上下好几趟才算全数搬下来。憨奴在其中挑选了几盒,又叫她把剩下的原封不动放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娇奴和秀奴就一同担着一桶水,臂上又各搭着几件衣裳进了门,一进来就瞪圆眼珠子齐声向书影喊道:
“好你个懒骨头——”
“你个小娘皮跑去——”
“嘘!”憨奴把手指在嘴前一晃,又朝里屋指了指,“姑娘睡觉呢。”
秀奴把扁担和音量一起放了下来,“姑娘回来啦?”
娇奴也卸了担子,转了转肩膀低声道:“喏,姑娘的衣裳,全都晾好了。姐姐你脸上怎么了?”
“天太干,有些起癣,没事儿。衣裳撂那儿吧。”憨奴先用手把那些人参盒子一推,又拽下腰里拴着的一串钥匙,开了一只小钱箱,“这些人参是给詹太夫人的,好好包起来送去安国公府。这一串钱给你们,完了自个儿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儿吃,到晚晌再回来吧。”
娇、秀二人自是喜气洋洋地去了,憨奴这就绷起脸向书影道:“把姑娘的衣裳都打理好,屋子里该干的活儿自己瞧着干,我回来要检查,查出一丝半点儿的不用心,你可仔细你的皮。”说完她就捂着脸颊,埋头出去了。
书影一个人先走到南头的卧室外听了听,白凤大概已睡沉了,不闻一点儿声息。她就转回来掇了两块炭,支起熨斗,把那一堆衣裳一件件地熨过去,又一件件地叠好收箱。接着她给几盆玉兰、紫荆、碧桃浇过水,拿出鸡毛掸子来把各屋里的浮灰掸掉,再投湿了抹布去抹。
就这样手脚不停地忙到快中午,正跪在那儿擦地,南尽间里头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白凤就叫起来:“丽奴?丽奴在吗?”
“来了,”书影扔下擦地的抹布,一面走着就把卷起的两袖拉下来,手在襟上抹一抹,斟了一杯茶端去到床里头,“姑娘。”
白凤斜倚着一只大锦枕,接过茶来喝了。她只见书影垂着眼,斜射的日光将其睫毛的淡影印在下睑,密密簇簇的一根又一根。她咬了一咬牙,把茶塞回给书影,绕去床边的净房里撒了一回溺。随后她整衣走出来,见书影还乖乖地立在原地。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去做事了。”
小女孩始终眼目低垂,这温驯的姿态却在白凤心里炸出了一股子无名火,她宁愿对方满含快意地直目以视,也不愿见其这般躲躲闪闪,好似怕自己的目光会蜇痛她脸上的伤口一样。
白凤冷冷一笑,道:“去把尿盆倒了,刷干净,记住,干干净净的。”
书影绕去净房里,端起白凤那一只镶嵌七宝的银尿盆,下楼洗刷。水房的仆妇们照例是要嘲笑她几句的:“哎哟,爵爷小姐又来刷尿盆啦。”
“她真是爵爷小姐?我怎么瞧着刷尿盆刷得比咱们还地道。”
“哈哈哈……”
书影早已习惯,置若罔闻地洗刷完毕就抱着尿盆重回楼上。白凤还在卧房里闲坐,瞟了她一眼道:“站住,把尿盆放下。”
书影只好把尿盆就地放在了脚下的裁绒花毯上,听见白凤在那里问说:“刷干净了吗?”她就答说:“刷干净了。”
“确实干净?”
“确实干净。”
“去把铜吊子提过来。”
书影到外间提了黄铜吊子进来,白凤吩咐道:“倒进去,倒,别停,全倒进去。倒满。”
虽是疑虑重重,书影也只得照办,把吊子里的温水全往尿盆里倒进去,水差不多都淹上了盆沿,才听见叫停。
而后白凤几步上前来,半笑不笑道:“喝掉。”
书影震惊地仰起头,“什么?”
白凤终于直触到书影的视线,她即时用自己悍然的视线将之一把攫住,字字分明道:“你不说确实刷干净了吗?证明给我看。”
书影仰视着白凤,那一张满目疮痍的脸分明诉说着这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受害者,但一脸的自大与恶毒却又无疑属于一个连遮掩都不屑的施虐者。书影转开了眼光,摇摇头,“我不会喝的。”
“为什么?因为你干净?你就是这世上独独一个干净人儿?纵使落在这种地方,你也觉得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是吗?”白凤将激烈而又扭曲的语调稍作收敛,拿捏起假音道,“假如什么都不能弄脏你,假如清水倒进尿盆里也一样是清水,你又干吗嫌脏呢?这还是你自己亲手刷出来的尿盆啊!喝,快喝。”
书影捏住了两拳浑身乱战,一对小虎牙微微地龇出来,直咬进下唇。
盯着对方无以言表的悲愤之相,白凤只狞笑了一声,“喝呀,我叫你喝。”少时的静默后,她骤又变得暴怒起来,扑过来一把扯住了书影的头发就将其整张脸朝尿盆里揿下去,“喝!喝掉!”
书影挣起全身来反抗,但白凤的另一只手也扣了上来,她在她手底下惨烈地挣扎着,如一只巨隼爪下的小雀儿。
只一瞬之后,书影的嘴巴就触到了水面,继而加在她后脑与肩背的蛮力就猛一推,令她的鼻眼脸面全栽进了水里。窒息的惊恐促使书影倒举起两手来向上扑腾着,但那股力只更结实、更狂暴地向下压迫着她。
白凤好像是疯了一样,颊上的伤痕条条跳起,她用尽了全身之力把书影往水里头摁。恍惚之中,她感到那少女的挣扎,也感到在自己耳鼓里擂动的哗哗的水响,但她还是听见了,那轻得和叹息一样的:
“姐姐——”
白凤震动了一下,双手一松,扭回头。
书影猛一下自水中挣起,人径直向后倒过去,她抓挠着咽喉咳嗽、喘息,大口大口吸取着空气。水线洒过她发帘,沿着头颈滴答而下。她抹抹眼,看见了一条影子。
那是一位及笄之年的小女子,晒进窗台的日照把她从阴影间捧出来:细腕纤腰,风鬟雾鬓,一张莲瓣小脸上疏疏两痕柳叶眉,深柔的眼眸烟迷雾锁,一举一动间皆是难描难画的清腴淡远。不过她的肤色却甚为古怪,是一种浓厚冰冷的惨白,就连嘴唇也白煞煞的,一看就是久病支离之人。
书影震撼地望着这女子,只觉她又美丽又吓人,一时间心上竟涌起了猫儿姑的一番话。猫儿姑说一个真正的美人应该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
书影捂住了心口,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在有生之年会自觉像一条鬣狗,而这世上居然会有着这般惨白欲坠、弱不胜衣的“狮子”。
那女子轻动了两步,阳光一直追在她身上。另一头的白凤赶上前两步,扶着她在妆台边落座。“你怎么跑到前头来了?就你一个?小满呢,张妈呢,她们不跟着,也不叫个人跟着?我回头非抽了她们的懒筋不可。”
“不怪她们,是我不许人跟着,” 那女子抽出一条手帕掩在口前,嗽了几声道,“我听说姐姐挨了责罚,那准是不想见人的,我就没带旁人过来。姐姐脸上可好些了?这是珍珠玉容膏,每日涂上一些,散瘀散得快。”
白凤从那女子手间接过一只螺钿小盒,双眉半蹙道:“你也太有心了,我又不少医少药的。别,你别碰我,我这衣袖上全是水,凉着你。你说你这孩子,想找我聊天,就派个下人来叫我过去,自个儿巴巴地走这么远,再跌上一跤可怎么好?”
女子又嗽了一会儿,道:“我近来倒觉着很有些精神,想出来走一走。欸,这个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姐姐和她发这么大脾气?”
白凤剜了书影一眼,“她呀,做什么错什么。”
女子也向书影一瞥,浅喘了两声,便抚胸和白凤道:“阿弥陀佛。既然姐姐这样厌恶这个丫头,那就别留她在眼跟前惹气了,不如给了我吧,回头我再挑两个能干的人给姐姐。”
白凤失口叫道:“这怎么成?!我的意思是,这样笨头戆脑的孬货怎配服侍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瞧这丫头倒生得秀净,挺合我的眼缘。”
“我晓得你拜佛吃斋,面慈心软,不过你可别被这东西的模样给骗了,你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再给你气出个好歹,我可要悔死了。”
“这些个小丫头原就像小猫小狗一样,高兴了叫过来逗一逗,不高兴了就晾在一边,难道她们还咬人吗?”
“妹妹若真瞧上这个,那就待我调教一段,教她学好了规矩后再给你送去。”
女子辞谢道:“姐姐原就忙碌,不必为我大费周章,我镇日里闲着,带回去自己慢慢教导就是。”
“只怕她拗着不听你的。”
“不妨事,我天天诵经养性,不比姐姐急躁,凡事可恕就恕,实在不恕时,我再请姐姐替我责罚她。”
“总之就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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