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和凉春?”万漪却在旁低呼一声,“你是说,她们俩是被凤姑娘给……难道是为了那封信吗?”
“你当呢!还能为什么?你竟没看出来?”佛儿瞄了她一眼,满是不屑一顾,“你可别是个呆子吧。”
书影瞪直了两眼急道:“你说的全都是一派歪理!还扯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佛儿翻了个白眼,哼一声道:“歪理?我这可是天下无二的正见。女人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73],来来回回都落在男人身上。这本就是个男人的世界,想闯出一条路,只有按妈妈说的,学会对付男人的手段,才好和他们一争短长。祝小姐,你却老想着逃。我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逃兵的下场,呵呵,我宁可死在战场上。”
她一推桌面就站起来,“当倌人有什么不好?在迎战男人之前先学会十八般武艺,总比赤手空拳来得强。”
她走到墙边摘下自己的佩剑,抽出一道银白的电光,往院中去了。
书影一时气怔,只好把眼光转向了另一边,“姐姐,咱们不理她。你呢,你和我一起吧?”
她却见万漪也垂避了双目,支支吾吾道:“妹妹,我也……我怎可和你相提并论?你原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小姐,可我打小就明白,哪怕亲爹娘,你不干活儿,也没人肯白养着你。何况我娘上次来找过我,怎知还有没有下一次?我还是早日做生意多挣钱,让家里宽裕些才是正经。我相信你说的那位白珍珍小姐是个十足十的大善人,可她愿意养我,愿意养我全家吗?再说我早已经都……”她的声音陡然一哽,“既落到了染坊里,哪儿还能妄想当白布?多谢
你好意,我心领了。”
书影不意是这样的结果,一片兴冲冲全化为乌有。她悻悻地把眼调开一旁,两手却一热,被万漪抓进了手中。“妹妹,你有了这一位好姐姐,从此和她相伴,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书影又投回双目,见万漪含着两眶泪向自己凝盼着,由不得她满是负疚,忙摇着头道:“不不,姐姐,咱们说好了要相依相伴,永远不分离,我又怎会抛下你一人呢?你心里本来就害怕那一位,”她把下巴一偏,指着剑影里的佛儿,“自己光是练功学艺,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那不太寂寞了吗?我以后白日里去细香阁陪着珍珍姐姐,到晚饭仍回来这里,咱们照旧同桌谈天,夜里在床上说悄悄话。”
万漪这才宽心地吐了一口气,与书影抓着两手,脉脉笑望,“好妹妹,我可真怕你就此走了,再也不理我。”
忽听“嘡嘡”两声,她们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院中的佛儿把一对鸳鸯剑对击了两下,又倒翻起双臂急急舞动,将腰肢折入一片精光之中,似横贯的长虹。
“还没吃完哪?”严嫂子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高喊一嗓子,又“啧”一下,对著书影道,“你怎么大中午的跑回来了?别引着其他人说闲话。万漪,你快吃完收拾桌子,逮空眯瞪一会儿,要不精神头儿不够又挨说。”
书影见严嫂子语气不佳,不好再逗留下去,便起身向万漪道:“姐姐你睡会子吧,下午还得练琵琶,我先走了,晚上见。”
书影再见到白珍珍,默着声摇摇头。
珍珍并不用她多加解释,只将手中喝了一半的一碗药放在一边道:“妹妹,在这槐花胡同待久了,你渐渐就会明白,‘众生国土,是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74]一切都不过在一心转动之间。你为什么尽全力要从前头逃开,她们就为什么尽全力要留下来。好似我这等清静之地,对你而言是天宫,对她们却和地狱一样苦闷无聊。如是因,如是果,各人有各人的前因后果,旁人是无从强求的。”
书影望着珍珍,忽只觉那一张白惨惨的病容竟恍如菩提树一般,不着尘滓,通明无瑕。“姐姐,你也并不比我大出多少,怎的说起话来竟这样圆融?”
珍珍指了指案头的药碗一笑,“佛说四谛‘苦集灭道’[75],我不过苦味吃得多了,就难免爱琢磨些众苦寂灭之道。不过妹妹赞我圆融,我可真不敢当,我其实比谁都迷惑。”
书影也兜不住一笑,“姐姐越说越像打机锋了。”
“我不是打机锋抖聪明,我是真真正正蒙昧又迷惑。”
“姐姐这样清思向佛的还说自个儿蒙昧,那我们这些个俗人岂不是更在一念无明、三界苦恼当中永不得解脱?”
珍珍的眼睛一亮,伴着两声清嗽笑道:“原来妹妹竟也对佛理颇有研究。”
书影摆手道:“这可谈不上,不过是从前常听先父与清客们论禅,略知皮毛而已。可‘善恶有报’那一套我却怎么也听不入耳,所以虽然对佛理有些兴趣,却不能够笃信。”
珍珍细细端详了书影一遍,感叹道:“阿弥陀佛,我可真找到知音了。我也想过,人们行善或作恶,若只为顾忌果报而已,那与其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而行善,何不为一个位高财厚的今生而作恶?”
书影思索着道:“我也听先父谈起到差不多的话,他说,是因为世人们大多只见小利,而不见大善。佛祖这才以福报为饵,好诱使人们行善,使他们死后可往生极乐。”
“那令尊可有和你解释过,既然极乐世界的位次也需要用虔诚的多少、‘善行’的大小来拼抢,那么‘善’又由谁说了算?那么多传世的经藏,哪一句才是佛陀的真言?况且为了求神佛的拯渡去塑金身、修庙宇,这又与拿钱财谀辞去贿赂高官有什么不同?何以前者得解脱,后者堕谜境?”
书影连连点头道:“是的,先父也说起过。他说,这些其实都是不解佛法之人把经给念歪了,真正的修梵之人是‘一心向善’,要从有心修到无心,再修到‘有无俱灭’,破除贪嗔痴。”
“就是这里最叫我想不通,什么叫贪、嗔、痴?比如说,母亲愿自己的孩子
平安喜乐,是不是贪心?被弃的孤儿想找一点点人情温暖,又是不是愚痴?佛经上反反复复地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76]说我们所有的烦恼全不过是自寻而来。这岂不像我在重病极苦时求医,请大夫为我解脱痛苦,大夫却告诉我:‘你本就没有病啊。’”
书影被问得哑口无言,半天后才道:“这我可答不上了,但我瞧姐姐如此虔心敬佛,难道本身并不信吗?”
珍珍叹了口气道:“我信,我信佛祖必是大智慧的化身,不过……我因从小多病,尝尽了痛苦,可放眼望去,所见的人们竟比我还要苦,无人不苦,有情皆孽。但这么苦的人世,为什么非要来走一遭?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我们从光音天堕落此地、寄梦此身,却又不肯言明光音天之前我们又在哪儿?只说是‘无始’[77]。但若不知最初的开端,我又怎能从这一段迷途中回家?佛不谈,子也不语怪力乱神,我翻遍了经与书,却只徒增困惑。这么多人,这么苦的人世,究竟是为什么?”
她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气涌冲得双颊通红,连连咳嗽了起来。那一老一小两个仆妇就立在下首,忙一起赶上前,为她揉按胸口与背脊。
书影见珍珍缓了缓气息,腮颊上的血晕便渐渐淡退,仿佛是夕阳与晚霞当头沉落,而有一盘银白的满月就在她面颊上升起,衬得她冰冷煞白。书影十分不忍,自责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引得你说了这么多,害你劳神。”
珍珍抚着腕上的十八子,目光澹然一笑,“妹妹不信佛不读经,可见地却高远通达,是真正有慧根的人。这细香阁只我一人,我又一个朋友也没有,凤姐姐有自己的事情忙,何况与她,我也无法谈论这些。能和你畅谈一番,是我向未有过的乐事,一点儿也不劳神,倒叫我长精神呢。”
书影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在这里倒是交了一位好朋友,可她不是读书识字的人,谈不到这些虚话上,我也有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谈天了。姐姐的一言一语都令人深思不尽,只姐姐不嫌弃,我天天来求你的教导。”
珍珍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清华秀曼的眉目间一刹那皆是少女情态,竟与方
才那一个孜孜追问灭苦之道的病人判若两人。“妹妹你笑话我。我从记事起就在这胡同里养病,什么也没经过,什么也不懂得,只有满腹的疑问,哪里有什么可教导你的。”
榻边的张妈好似终难忍耐,一手抄起案上所剩的半碗药直接搪到珍珍的鼻子前,“姑娘,别净说了,先把药喝完吧,再搁就凉透了,喝进去又闹胃疼。”
珍珍蹙眉斜瞥,很不高兴地说:“就你会啰唆人。”但还是接过了碗来,几口把药喝光。才咽下最后一口,忽地又一阵猛咳,随后她就一手扣住了咽喉。
张妈和小满两人见机甚快,一个赶紧抱过了一只银唾盂,另一个就抖开了一条大手绢护住珍珍的前襟。珍珍身子一倾,把刚刚喝下的药连着午饭全吐了出来。
张妈这下说什么也不容珍珍再和书影坐下去,只逼着她回房躺卧。珍珍闹了一阵小脾气,也只好向书影垂叹道:“我想和妹妹多说一会儿话,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恕我不能陪了,妹妹你自便,屋里头的书你随意取来读就是,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吩咐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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