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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这之前,早有耳报神把这一场风波报知楼上的东道主,该人是新晋的兵部尚书,姓徐,因其擅于逢迎拍马、见缝就钻,人送外号“徐钻天”,就是日前闯入怀雅堂后院骚扰温雪与凉春的那一位,而今天为他侑酒的倌人也正是凉春。凉春闻听姐姐白凤被泼粪,不由得大惊,徐钻天却只乐了两声,等迎入白凤与詹盛言后,他一壁与詹盛言叙礼,一壁又宽慰了白凤几句,便令仆妇们伺候二
  人盥洗更衣,再装了两筒烟送上来。
  这一席连主带客共有十多人,除主人徐钻天外,其他人都是握有金书铁券的世爵,而这班爵爷要么就是效忠于尉迟度的当权派,要么就如詹盛言一样是不问世事的闲人,终年埋头于赌酒驰马、斗鸡走狗,但若非如此,年初那一场波及甚广的“龙溯之变”早也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这一场剧变与早几年的乙酉国难几乎使所有的亲王、郡王,以及攥有实权的公侯统统丧命或被贬斥为民,列席的就已是朝中的顶尖显贵,论身份没有一个不高出徐钻天许多,之所以全都一请就到,当然是因为徐钻天正在尉迟度跟前当红。这些人个顶个是家中世代富有、积蓄无数的主儿,趁着未开席,已有人在急不可耐地展示新近搜刮而来的古董珍玩,你方唱罢我登台,就好似临潼山斗宝一般,引得一屋子倌人们惊呼连声。
  说来也巧,今天出台的倌人们竟是清一色新挂牌的嫩雏儿,一望而去皆是盈盈十五。白凤见这些无论年龄还是眼界都与她相去甚远的小姑娘,简直像看着一窝子雏鸡蠢然叽喳,根本不屑于同她们交语,只和本班的妹妹凉春说了两句话。凉春了解白凤的性情,深知她碰见被泼粪这等事,一定不想多谈,故此只很简单地安慰了一句,又见白凤并没什么谈话的兴头,也就知趣地躲开一边。白凤趁便就独坐一隅,只一个劲儿“噗噜噗噜”地抽水烟,好纾解胸中的郁气。
  偏一个小倌人不识相,凑上前操着极为天真活泼的语调道:“凤姐姐,你果然是咱们的老姐姐,为人真沉稳!才被粪泼了,也照样应酬台面。要我碰上这种事儿,早跑回去蒙进被子里大哭了。妹妹太佩服姐姐了。”
  白凤见面前的小倌人是长圆面孔,生着一双画眉眼,名字好像叫月娘,或者是婉晴——她才听了一耳朵,根本懒得记,不过不要紧,反正她眼下已在心里头给这女孩起了个更好记的新名字:小贱货。
  她不紧不慢抽了一口烟,把一缕烟气全喷在“小贱货”正脸上,“我被泼粪,因为我是最红的,你只管放心吧,没人会在你身上浪费一滴粪水的。”
  那小倌人先从口中发出两声无言以对的“啊、啊”之音,又见机很快地一笑,放出平日里哄男人的软声向白凤撒娇道:“姐姐,人家是好意关心你呢。”
  “哟,那是我误会了,我收回方才的话,”白凤也跟着放软了声调,“你也定会被粪泼的。”
  这小倌人又被揶揄了一次,一下子把脸憋得通红,“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人……”
  白凤把手中一根快燃尽的纸煤往地上一丢,站起身,“去吧,回家蒙进被子里哭去吧。”
  小倌人直气得双眼迸泪,却毫无还嘴之力,倒是她一个同伴伸手拦住了白凤的去路,“姐姐,我们不过是看你无端端被人拿粪泼,这才来——”
  她的话没说完,一只手却被白凤夺进了手中。白凤抓着这一名小倌人的纤手端详一二,又往旁边一甩,“假的吧?”
  小倌人马上攥紧了那手,手上一只足有鸽子蛋大的粉红金刚钻戒乱光四射。
  白凤斜瞟着眼道:“这戒指是西洋国王进贡的,一样的做工只有两只,一只盛公爷送了我,还一只被太后娘娘赏给了长泰公主,你这只哪儿来的?”
  女孩捂着手,犹自强辩:“我这只是,就是从珠市口……”
  白凤嘘了她一声,“得,我可不和戴假珠宝的女人说话。”她向她摆了摆自己戴满了金宝戒指的手,就一手斜托着水烟袋迤逦而去。
  她们三人之间这一场小小的龃龉已引起了注意,那头儿男客们正品鉴着一只宋代瓷瓶,围在外圈的倌人们却都三三两两地扭头向这边观望。白凤在这时站定,转过了半面对身后两个小倌人道:“我可说清楚,跟被粪泼了没关系,我的脾气一贯就是这么‘臭’。”
  她白了她们俩一眼,绕过两盆半人高的丹桂,走到屋角一张矮几前,正待从一只锃亮如银的锡罐里新取一根纸煤,已有人抢在前头替她取过。
  白凤抬起头,见詹盛言不知几时也来到茶几彼端,他亲手把纸煤在灯上引燃来为她点烟。白凤嘬着烟嘴一笑,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偏过脸叫道:“我说各位,唐阁老估计还得一阵子,咱们甭干等了,玩两圈吧。”
  今夜内阁首辅唐益轩亦在受邀之列,但临时为公务所耽搁;他虽是陪客,到底是地位尊贵的“宰相”,因此主客詹盛言也不肯先开席,这时提议玩牌,无人不响应。例来贵官们聚会,赌博是少不了的,会馆早有准备,马上就有听差来布置桌子,又送上了各样赌具。
  几把雀牌下来,詹盛言输了个一塌糊涂,大赢特赢的是他下家那一位,名叫闵厚霖。闵家祖上曾出过皇后,闵厚霖的父亲也做过一品大员,去世时加恩追赠了三等侯,就由闵厚霖承袭,此外他还担着户部侍郎的职位。
  闵厚霖和詹盛言的交情很不坏,是互相开得起玩笑的朋友,这时他一边洗牌,一边就打趣道:“九千岁常常说,世家子弟多是来讨债的败家子儿,唯独盛公爷经营有道,把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大家伙啊都管你叫‘财神爷’,可照在下看,你绝称不上是爷爷辈,顶多算是个‘散财童子’。”
  詹盛言笑骂了一句:“我还就不信了,我同别人来,手气都壮得很,怎么一遇上你这克星就被卷得精光?来,咱们俩单独来把大的,一局定胜负,生死门。”
  “生死门”就是要推小牌九。詹盛言是出了名脱手万金的贵介公子,而户、吏、刑、兵、礼、工六部素有个说法叫作“富贵威武贫贱”,户部是“富”字当头的衙门,身为副堂官的闵厚霖自然也是富得流油。这两个人要一较高下,登时把诸人全引来观战。
  倌人们动手垒好牌,詹盛言就叫坐在身后的白凤替自己数出了一叠象牙筹子,一块搁在台面上,“才我拢共输了你多少?总有一万吧,我再押一万,你有本事就全拿走。”
  闵厚霖颐方面丰,面貌稳重,两眼里却直闪着精明,“赌钱没意思。王府井大街有半条街都是你的,输了,你就把那一百多栋房子的地契全给我。”
  “我要赢了呢?”
  “我把剩下那半条街也买下来给你。”
  一群小倌人们全发出了惊呼声:“这么豪的赌本!”白凤却在后头直拽詹盛言的袖子,他轻轻拨开她,头也不回,“我让你连庄。”
  闵厚霖也不废话,当即抓起了骰子掷出去,打了一个“九自手”。他自己抓起第一副牌,翻开来两个六点,是一张天牌。詹盛言也抓了牌,两个一点,恰是张地牌。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着看闵厚霖的第二副牌。闵厚霖嘴里念叨着“双天、双天”,手指扣着牌一摸,颓然掷下。周遭哗然,这一副是四五点红九,与天牌凑在一起不过是“天王”,只算一点,眼看庄家是赔定了。
  詹盛言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就抓了牌,谁知一瞧之下面色大改,直接就把牌砸回了牌堆里一推一搅,“妈的今天真是触霉头!”
  有人急问:“抓了什么?”
  “还能什么?”詹盛言眼一瞪,“黑八!”
  地牌配黑八是地杠,几乎是最小的对牌,手气可谓是差到极点。
  闵厚霖大喜过望,高兴得直摸胡子,“哈哈哈,这把‘一翻两瞪眼’可真痛快。我就说你是散财童子,散光为止。明儿记得叫人把地契送到我府里。”
  这种时候,詹盛言身上的那股儒雅之气已荡然无踪,举动间皆是武夫的粗鲁豪放,他直接拍桌子骂起来:“爷爷花钱给你买的吉壤,孙子你安享百年吧。”
  闵厚霖也大笑起来,点动着手指道:“你这泼皮,输急眼就骂人。”
  “不玩了,”詹盛言手一挥立起身,从赌桌边走开,“玩得爷满心晦气。凤儿,我瞧那老白汾都烫了两回了,再烫该走味儿了,你先替我倒一杯。”
  正说着,会馆的伙计上来报说:“唐阁老到了。”
  唐阁老唐益轩一到,各人少不得重新叙礼,随后主人徐钻天就延请大家更衣入席。入座时照例有一番推让,独独詹盛言当仁不让就在首席落座,他就着白凤的手抽了几口烟,酒菜便已陆续端上来。
  徐钻天有意卖弄自己府上的好厨司,专门叫人从家里送来了一道耗时七天才成的鲍鱼烩珍珠菜,还有一味同样颇费功夫的鱼翅,据说发干翅时就不用白水,而是用肥鸡与火腿的浓汤上笼蒸发,发好后再添海陆八珍小火慢煨,端上桌后果然博得一片赞誉之声。会馆上的例菜先是洗手蟹、蛤蜊生之类的凉菜,又上了十盘清蒸肥蟹,全都是一尺大盘,每只盘子垒得高高的,尖脐两盘,团脐两盘,剩下的是灯笼籽,一揭盖子满是蟹籽,另配有花炊鹌子、鸳鸯炸肚、鲨鱼皮梨片羹、鱼胶猪肚羹之类的珍味,又有些专为倌人而备的香药木瓜、蜜冬瓜鱼儿当作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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