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雪片狂飞乱舞,搓棉扯絮一般,地下也已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书影却只觉脚下十分有劲,从槐花胡同到这里,她已走过了不短的一段路,但就再走上百十里地,只要在尽头看得见她记挂已久的詹叔叔,她就绝不会抱怨一句。倒是轿子里一步不用挪的雨竹,怨天怨地地满腹牢骚:“这么大雪,还非叫人上他府里打牌去,这一路给我脚都吹透了,这遭瘟的!什么?前头就是安国公府?停,停轿!书影。”
“哎,姑娘。”书影忙不迭赶到轿边,只等着雨竹一声令下,她就冲过寒雪,奔向对面那寂静宏伟的府邸。她都想好了,假如门子不放她进去,那她就在外面等詹叔叔出来。
他总得出门的吧。她过了年才十三,有的是时间来等他。
可她却看见雨竹的眉结一皱。
书影立即心慌了,“姑娘,您昨儿答应我去拜见安国公的,难道反悔了吗?”
雨竹抬一抬下巴,一股子珍珠流苏在她鬓边微然摇荡。
书影回过头,她见詹府的府门缓缓拉开,一色素衣的下仆往门前挂起了一对白绢孝灯,灯笼下,徐徐走出了一行人。她认出了他们脚底的白靴,当初带走她父亲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现在詹叔叔也被他们塞入一辆严严实实的蓝布帷车带走了。
书影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愣愣瞧着,冰冷的雪花一把把扑进她口鼻中,填塞了她的呼吸。
“凤姑娘出事后,镇抚司就一直监视安国公。看样子大长公主已然薨逝,他们再无顾忌,这就放手抓人了。小丫头,你来晚了一步,”雨竹对书影叹口气,放下了轿帘,“翠翘、金钿,你们拉着她,咱们别惹事,赶紧走吧。”
书影在徐钻天的尚书府过了一夜,前半夜,她与其他丫鬟们一起伺候雨竹与客人打牌,后半夜,雨竹陪徐钻天去他书房的小套间里过夜,书影等几个不用伺候内帷的小丫头被安排去徐府的下房。书影规行矩步,没有犯一点儿错。但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捧下一只被烟灰和痰液填满的银花唾盂,还是趴下地找一只滚到角柜底下的象牙骨牌,或在下等丫头们的叽喳中阖目假寐——她都无法把詹叔叔的身影从眼前赶开:
他头上没有着冠,身上是家常衣服,两手、两脚都扣着沉重的铁索,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慢,但很稳,头颈肩背正直一线,比周遭的所有人都高,也更魁伟,仿佛一旦他倒下,就能像山一样把其他人统统都压碎。那伙人大摇大摆,不在乎路人惊骇的表情,而他也一样目不斜视,似乎根本不屑于被任何人玷污双眼。书影拼命地睁大眼想要看清他,但只看见了隔在她和他之间的纷纷卷卷的风雪。
雪下了一整夜。
近午时,雪停了。雨竹动身回院,书影不言不语地随侍轿后,经过安国公府时,她扭过头去看,孝灯还挂着,府门紧锁,门上对贴了一副黄封,四周空无一人,就仿似曾在这一座深宅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无数人们都只是冥府的幽魂而已,只要一缕新霁的阳光,就足以抹除他们的所有痕迹。
寸许之厚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泥道难行,书影的一双棉布鞋全都被雪水浸脏浸透,好容易才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大门外却聚着许多人,大家的样子都有如刚刚从熟睡中被扔出来,头发散乱,眼目惺忪,一脸的惊恐骇异。
雨竹揭开了轿帘,露出又疲倦又烦躁的半张脸,连那准伤风的鼻音都抛开一边,直接粗着喉咙道:“怎么又给堵门口了?不会又是谁来讨钱吧?书影,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醒一醒,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儿。”
书影应一声,生生挤出一条路,她本来会一直这么木然地往前走下去,倘或不是有人猛然拽住了她的手。
书影转过脸,就看见万漪,万漪的脸上满挂着泪水,跟著书影也看到她身旁的佛儿,佛儿下巴紧绷,眼神活像是管死人借来的。
她顺着她们的目光转头望去,先倒抽了一口冷气,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谁。
紧挨着墙根下的雪被晒得半化,这一带还并未有人踩踏过,因此那残雪仍旧是干干净净的,白凤就躺在雪堆子里,几件破旧衣衫四散在她脚边,她身上一丝不挂,一根根嶙峋的瘦骨清晰可见,皮肤上布满了紫色与红色的瘢痕,但她破败的脸上却神情安详,藏满了无数秘密的双目与嘴唇优雅地紧闭着,双颊鲜红,面带妩媚,就仿佛死亡把生命和生命的痛击一并都从她身上带走了,只留下一抹风流的余香。
没有一个人知道白凤是怎样逃开了窑子街的看守,怎样走过了遥远难行的长路找回到她曾经的“家”,就在家门外,在无人的雪夜里,她一件件脱去自己仅剩的几层单薄衣裳,静默地躺下,躺进了一张终于只有她独眠的睡床,开阔而松软、洁白又冰凉。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在这里永久地停下她卓越而泥泞的步伐。
书影骤地感受到双足上湿冷的刺痛,她后退了一步,但使她退却的并不是这僵冷赤裸的尸身,而是白凤的姿态:双腿蜷起,右向侧卧,左手平搭于身上,右手曲起在头边,肩颈紧绷如琴弦——书影每一夜都看着万漪与佛儿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睡去,有时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就这样子睡去。
她无法把双眼从白凤的身上移开,和她并立在一起的万漪和佛儿也都着魔一般地瞪视着白凤。而看得越久,她们越迷惑:这个曾如巨人般耸起在她们面前、如巨人般骇人而有力的女子此刻像是变回了一个小小婴孩,却又像是比巨人更加庞然惊心的神鸟现出了本相,被剪残的双翼上,旧日的彩光正在一点点熄灭,身后拖曳着覆满了半座城的雪白羽毛。
站在她的结局面前,她们第一次隐隐窥见了被命运精心丈量、纺织,而后剪断的每一根丝线。人心的欲望与幽暗、生命的阴森和辉煌、搅拌着耻辱的荣光、沾满了血渍的纯洁、撕扯的嗔痴、孪生的爱恨、风花雪月、长河巨川……业已一一铺好在她们稚嫩的双足之下。由这里开始,每踏出一步,身后的路途就将随之消失。
而早在觉察前,她们就已踏出了第一步。
第四十四章 《万艳书 下册》(19)
尾声 春归犯
南楼雪尽,东风送暖,又一年早春。
檐头燕语声声,窗内也传来数声脆响。万漪抬头一瞥,小声道:“佛儿,轻着些。”
佛儿自管把手中的瓷碗和瓷勺弄得叮叮当当,大口扒拉着饭菜,“轻不了,我得抓紧吃完好去练功。”
“你这几天怎么了?也不歇晌,大中午还在院子里练功?”
“老刁猫说的你没听见啊?下一节开市,胡同里要办‘百花宴’,各家的倌人都会齐聚一堂,亮一亮绝活儿,咱们俩也就借这一回盛事亮相出道。据说,那一天九千岁也会来。”
“佛儿,你想攀上九千岁?”
“不是‘攀上’,是‘拿下’。”
“你敢是疯了?凤姑娘跟了九千岁一场,你瞧瞧她的结果!”
“那是白凤自己蠢。”佛儿一面说,一面舀了一碗汤,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光,砰地放下汤碗,她那一对鸳鸯剑就横搁在桌边,她就手抓起,剑柄在桌沿又磕碰出“嘡啷”一响。
“嘘,小声点儿,”万漪犹豫一下,向通铺一指,“哎,你说,我影儿妹子老这么贪睡,该不会是病了吧?”
佛儿朝那边一瞥,“心病。”
“我也觉着是……好像自从安国公被下狱,她就不怎么说笑了,每每心事重重的,可一天到晚睡不醒是怎么回事儿啊?”
“睡着了就不难过了呗。所以难过就睡,不难过也睡,免得醒着难过。孬货!”佛儿唾弃一声,仗着双剑直走出去。
她走入院中,抖开剑,飒飒地舞动起身形。不多一会儿便只见剑气四射,剑锋上的阳光纷纷迸落,竟将她整个人都裹住,好似是一团滚动在地的太阳,又辉煌又冰冷,放射出刺目的万道锋芒。缭乱的寒光中,佛儿身轻如燕,面沉似铁,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希望这小院之外的世界也准备好了,以迎接她将至的光芒和她的杀气。
有人自旁经过,轻呼一声,远远避开。那人从廊下绕来了北房,掀起门帘叫道:“你是死人哪?还在睡!”
铺上的书影一下子惊起,翻身望向门外,“金钿姐姐,我——什么时候了?”
“午时了!也就是我们雨竹姑娘性儿好,要搁在白凤,见你这样子贪睡躲懒,这时候还不到前头伺候,准把你打死。”
“姑娘昨夜里不说,我今儿可以晚些过去?”
“突然有人叫条子,姑娘要出堂差,轿子都在门口等着了,赶紧着。”
“哎,那我洗把脸就来。”
“洗什么?谁还有空瞧你的脸不成?立刻跟我走。”
“是,”书影一面穿衣蹬鞋,一面就慌慌张张从铺上跳下,和饭桌边的万漪匆匆一声,“姐姐,烦你帮我叠一下被子,我先走了。”
她扶拢着鬟发向前走去,可她的魂儿却纹丝不动,依然懒懒地躺在窗下。书影不想醒过来,不想走出门,门外的一切都叫人绝望。她最后一次收到大哥的信已是很久以前了,大哥在信里说,安国公谋逆,他也受到了牵连,不能够回京来与她团聚,再之后就没有了任何消息。而她的长姐和小妹更是一直在生死的夹缝间漂泊无寻。她的珍珍姐姐躺进了坟墓,她的詹叔叔也在另一座坟墓,大家都说他还活着,但他迟早会死在那里的,没完没了的拷打后,从没任何人能走出镇抚司的大狱……外面的一切都太丑恶了,因此她只愿躲回自己的心里。
相似小说推荐
-
艳锦 (久岚) 2022-09-06完结761 1198 青枝幼时是颜控,喜欢住在隔壁的少年裴连瑛,因此父亲替她定了娃娃亲。她后来发现,这少...
-
我与夫君同掉马 (小猫戴口罩) 2022-08-29完结2188 16086谢姝月喜欢的情郎出身不显,但人如美玉,谦逊有礼。为此她每日衣着素净,力求树立一个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