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欲伸手去揭开盖头,却又记起来似乎曾听老辈儿讲过,新娘子若自己揭盖头,就会和丈夫一辈子不到头。她现在迷信得可以,生怕一点点不吉利,因此竟不敢轻举妄动,唯可摸索着褪掉腕上的佛珠,数念佛号以安定心神。顷刻后,正应着她的祷告一般,白凤只觉那始终飘摇不定的轿厢陡一沉,踏踏实实沉落在地面。
轿外一声惊呼“姑娘!”——听声音仿似是伴嫁的憨奴;喜乐跟着就停了,只一阵乱腾腾的杂响,好似是有人在拔葱管[40],又呼啦一下掀开了轿帘,去了扶手板儿。这突来的变故已不容白凤不张目探看,她只好把盖头揭开了半边,但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俯在轿门外道:“凤姑娘,不好意思,请您下轿。”
白凤听这嗓音甚是耳熟,再一扫那一张寒蠢凶恶的面孔、身上丝线闪闪的麒麟服,便认出该人是尉迟度身边的一位番役。她提动着一颗乱蹦的心,强摆出镇定的神气道:“九千岁亲自下令由私邸送本姑娘出阁成礼,你竟敢在府门前存心搅扰,还想不想要脖子上的七斤半?”
那番役嘿然一笑,“我这也是才奉了九千岁他老人家面谕,说是有桩急事,立刻得您出面。凤姑娘,劳您玉步,下轿吧。”
“我义父有何事吩咐,你直接传话就是。”
“凤姑娘,先下轿。您再这么絮烦推托,可就别怪咱哥儿几个了。”
白凤对这一班专司护卫尉迟度人身安全的番役素无好感。她若是夜宿在尉迟府,则负责搜身的都是太监或老妈子,但一逢出局侑酒,就换成这些人来对她进行搜检,而番役们个个都是青壮年男子,贴身的拍摸间总难免不怀好意的揩油轻薄,有时候简直是公然辱戏,每每都令她羞愤难当,其中做得最过火的一人最终在她的设计下被尉迟度处死。这本是白凤很得意的一件事,但眼下的情形,她却无论如何也得意不起来,因为面前这一个番役就是曾被她暗算致死的番役刘福的亲弟弟。
“刘旺,”白凤只往刘旺背着光的阴暗两眼里一扫,便已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绝不怕破坏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他会极其乐意这么做;于是她一手将盖头全掀起在翟冠后,咬着牙低声道,“本姑娘的喜日子,我不和你这臭虫计较。”
她撑住了被首饰衣装压得摇摇晃晃的身体,钻出了轿来。
一站出在轿外,白凤才见眼目所及之处居然统统已悬灯结彩,千万盏花灯铺张明放,把一整条后井胡同照如白昼。亮晃晃的灯光下,道边立满了差役,一个接一个拉起了长绳,将互相推挤的百姓们拦在道边。
众人一见新娘子下轿,立时间“轰”一响;有人赞叹其美貌,有人贬斥其低贱,但更多人则窃窃议论着: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比白凤更急切地想明白,出了什么事?
她看到她的陪嫁憨奴早被从后头的小轿拉出,塞住了嘴巴两手倒扭,正在两名番役的手掌里呜咽挣扎,其他番役们——足足有十来人之多,皆抄手围立在轿子前,不怀好意地对着她虎视眈眈。
白凤越是怕,态度也就越强硬,张口呵斥道:“没眼力见的奴才们,有事儿快办,别误了本姑娘拜天地的吉时。”
领头的刘旺仍是那么样嘿嘿一笑,“还拜什么天地?这儿就是洞房了,新娘子快脱吧。”
白凤徐徐上前,一手里攥着佛珠,另一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我乃九千岁义女、安国公夫人,你个狗屁不值的奴才,竟敢当众对我放肆?!”
番役们登时炸了锅,倒是刘旺自个儿喝止了揎拳捋袖的兄弟们,一边抚着挨打的半边脸颊冷笑道:“凤姑娘,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奴——才——’跟您明说,千岁爷房里失了窃,凡今日进出过内房之人统统要查验,其他人全都查过了,只欠您,就请您宽衣验身吧。”
白凤的五脏六腑都一打沉儿,手中的佛珠便幽然而落。她自思偷取套格一事做得毫无破绽,且尉迟度又入宫理政并未回府,怎么会觉察?抑或其实只是个巧合,有涉他事?……但当下情势哪里有时间留给她推敲,也只可挤一句硬话来搪塞,“糊涂玩意儿,我倘若真夹带了贼赃,李妈妈她们还能容我被八抬大轿抬出门来?让开,别挡着我上轿。”
刘旺展臂拦住她,“正因李妈妈她们搜得不彻底,咱们才得重新搜过一遍。凤姑娘,你身上既没贼赃,何不痛痛快快叫咱们搜过一遍,也好洗净了贼名儿。”
白凤已知是在劫难逃,便只求先脱开了当前的窘境再说。“得了,我体谅你们的难处,配合便完了。你让把轿子抬回府里吧,回去了你们但管搜,搜不出什么来,你可想好了怎么同我义父交差。”
她说着就又要上轿,刘旺却又一次拦住她,“凤姑娘,千岁爷命咱们‘就地搜检,不得迟延’,咱们得照办。再说了,凤姑娘自个儿不也急着拜堂吗?别误了吉时。”
“刘旺,你少蹬鼻子上脸,回头我见了我义父,没好果子给你吃。我瞧你大概不记得你哥哥了吧?”
刘旺的模样愈发凶邪,也就愈发酷似他那在白凤手里殒命的哥哥刘福。“就是记着我哥哥,我当差才加倍用心。上命所差,不敢有违半分,凤姑娘多担着吧。”
“我瞧你们敢碰我?!”
“呵,这一副烈女腔儿就不必了吧。咱弟兄三天两头就从头到脚摸一回,装什么蒜哪!”
“慢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态度令白凤的内心惊惧交迸;而四面围观的人群见镇抚司的官差竟把新娘子从花轿里请出来交涉,无一不津津有味地窥探着、议论着,更使得白凤如芒刺在背。气馁之下,她不得不从僵冷的面庞上搜罗出一丝笑容来,向刘旺低凑着道:“刘二爷,我义父八成是听了什么小人挑唆,等我见着面申辩两句,误会也就自解了。你非这阵子和我过不去,叫这么些杂人瞧着千岁爷的义女在新婚之夜被当街搜身,也不是给千岁爷脸上添彩的事儿啊,千岁爷一生气再追究到你头上,那可不冤得慌?你就瞧一瞧义父赏我的陪嫁,还有这一路的风头排场,我还犯得上偷什么、拿什么?但我也明白你是职责所在,所以只消你动几步,把我移回府里头再搜,我管保身上绝无什么赃物,也管保绝不在义父跟前叫你落什么褒贬。刘二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呢?”
刘旺那一张扁扁的柿子脸绽开了一线熟烂的笑容,“凤姑娘摆架子、发脾气、恶声恶气、冷言冷语,我可全受过,独没受过这一声恭恭敬敬的‘刘二爷’,听着真不惯,不过你别说,咝,挠在耳朵眼儿里还怪舒服。”
被逼到这个裉节上,白凤也只好低声下气地赔笑道:“刘二爷,您大人不怪小人,男子汉大丈夫何忍同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较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头儿可不够软哪,堂堂槐花胡同的‘金刚’,就这么点儿能为不成?凤姑娘,把你混窑子的手段都使出来,好好上上劲儿,哄得爷们儿一高兴,说不准就开恩了。”
“刘二爷想怎么上劲儿?”
“譬方说:‘好二爷,亲祖宗,在这儿当着人又有什么趣儿?你把我这小骚蹄子提回去脱光了慢慢搜、细细摸,那可多么够乐子。’”
白凤原就是新妆才竟,此刻脸腮再洇上两片红潮,看着简直如火烧云一般。她勉强含笑软语了一声:“好、好二——”却终究是哑涩不成言。慢慢地,她的面色由红转白,连带着两片胭脂都惨白了下去,只一脸的冰霜节烈,“刘二爷,从前我跟您哥哥使坏,是我的不是,就凭这一条,您怎么作践我也不冤。我要还是从前当窑姐儿的人,来几句挠心话算什么,就叫我到床上给您赔罪我也没的可说。但您瞅我这一身嫁衣,虽说大礼还没成,但下茶通聘一概手续都已过了,我就算是安国公的人了。一个新娘子总不能没过门,先给丈夫送一顶绿帽,替他丢丑抹黑呀。刘二爷,您自个儿也有媳妇老娘,多想想当女人的难处,我厚着脸求您高高手吧。”
刘旺阴恻恻一笑道:“你也晓得我还有老娘?那你晓不晓得我大哥死了后,我老娘也吓得一病不起?整人你不落两手血,完了央告几句便想遮过去,做人哪有这一等便宜?痛快说好了,就算你才浪着来哄我,我也绝不会轻饶你。我看你还明白几分廉耻,也不多戏弄你了。千岁爷下的是死命令,我当下人的又做不得主,你再和我空剌剌地说许多也逃不过。凤姑娘,别白费劲儿了,省着力气脱衣裳吧。”
白凤恨得直欲呕出一口血来,“好你个刘旺,居然敢耍我……”
“甭跟她废话,”另一名番役拍了拍腰刀吆喝着,“她不脱,咱们帮她脱。”
“谁敢?!”白凤厉声高喝,却早已战战不已。
刘旺冲那番役摆摆手,“急什么,饭要一口一口吃才有滋味。”他回脸对白凤一笑,拿手指拨拉了一下她绣衣上垂下的璎珞,“凤姑娘,您怎可把新鞋踏臭狗屎?这么贵一身衣裳叫咱们这些个粗人拉扯坏了,岂不可惜?自个儿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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