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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仿佛发冷似的,佛儿收紧了抱着盒子的双臂,“今日多谢凤姑娘的一概提点恩泽,我会谨记不忘的。”
  白凤徐徐放下了筷子,摸一摸自己腕上的佛珠,把眼神抛在某个无人可见之处,“孩子,我明白你打心眼儿里不屑,但我还是会为了你祈求佛祖怜恤,来日赐给你一个相亲相爱的有缘人,只有他,能暖一暖你这一程孤寒的人生路。”
  后来佛儿总会回想起这一幕,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出于气恼和不耐烦而掷下了一句狂妄的答言:“凤姑娘,或许你们全需要男人的‘爱’才能活着,但我不需要。”但她也同样记得,数年后,她将如何为白凤的祝福成真而感激涕零。
  她最后记得的,是自己一手戴着那钻镯,另一手把那锦盒夹在腋间,在走马楼下回望白凤的窗影。那时候她已猜到,灯彩辉煌之中的女人马上就要从她所在的高处跌落,扫荡起九城烟尘。
  “客来——”
  浓夜里升起了外场的嘶喊,龙雨竹的西厢房正当灯火簇烈,处处是花摇双影,酒作合欢,服裳鲜美的男男女女厮磨在一起,占尽了人间艳福。雨竹也一扫早先的气恼焦躁之态,照旧是含烟如笑,喉音似啭,眉画初三之月,鬓挑巫峡之云,一件水田纱比甲配着鸭梨黄的衫裙,如一道彩光穿梭在人群中,行云流水地应酬着。好容易忙到各席散座,已至丑时,连妆也不及卸,就进屋来探问雨棠的情况。
  屋子里只一个娘姨作陪,孤灯下,雨棠斜倚床边,两目通红,浑身青紫,仍是那一副兰摧玉折、绿碎红凋之相。
  雨竹走上前摸了摸她头发道:“怎么还不睡?疼得睡不着吗?”
  雨棠缓缓把双目转动了一圈道:“我只是得好好地想想。”
  “傻妹子,你在想什么?”
  “姐姐,我在想,要让别人不把你当个臭茅厕,而把你当成一个人,就非先离开这人不是人的地方才行。”
  雨竹见雨棠已不再是凄绝欲死,面色中也带上了几分活气,原本心中略宽,听见她这话却又是一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不想再做生意了?白凤才和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
  “你别瞒我,那女人究竟和你说什么了,害得你在这儿胡思乱想?”
  “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雨棠终于与雨竹正目对视,但双目似乎越过她在望着其他的什么,“脱光了衣裳。”
  雨棠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白凤的身影,还有她一声不出地一件件褪去衣衫的模样。那一把媚骨细肉之上,处处是一束束、一缕缕、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雨棠不确定白凤在得到这些伤痕时是不是如同自己眼下一样疼痛而耻辱,但她确定,如果一个人的身上爬满了这么多的伤,那么每一天起床前,她一定需要自己先把自己黏合在一起。
  而这,就是九千岁的义女,安国公的未婚妻,整条槐花胡同里几百个姿色与头脑都超群绝伦的女人里最成功的那一位。
  她又注视着白凤默默地重新把衣裳穿起,但雨棠知道,自此后,哪怕白凤通身都裹上了锦衣重裘,她也能一眼就看见她的伤。
  伤痕蜿蜒着爬过后背,像一条钻进了皮肤的蜈蚣。那蜈蚣一头扎入了腾腾的热水,隐去在白烟之中。
  白凤将头倚靠着浴盆的枕木,闭起眼睛说:“拿杯酒给我。”
  过一会儿,一只瓷杯就被塞进她手里。她抿了一口,睁开眼,“怎么是烫过的?”
  “虽是夏天,可泡着热水澡喝冷酒,里外一激,肠胃受不了。”
  白凤瞥过眼,就望见了憨奴关切满溢的小脸。
  她从鼻孔里笑一声,“再给我点一袋烟。”
  憨奴马上折出去,不多久又挑帘进来,她在浴盆边半跪下,一手托着烟袋,一手把烟嘴直送来白凤口边。
  白凤深吸了一口,跟着又呷了一口酒。酒水热辣辣地涌入腹中,令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把憨奴又一次递来的烟嘴一手拨开,却把湿淋淋的手指摁去丫鬟的额心,沿着鼻梁、鼻尖、嘴唇滑下去,停在那平平无奇的小小下巴尖上。
  “憨奴,”白凤微笑着叫了她一声,“你真好。瞧瞧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把你使唤得团团转。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你呀,就像我的另一只手。”
  憨奴也笑起来,“姑娘,是不是信了佛以后,你的酒量就变小了?这已醉了不成?”
  “憨奴,”白凤又一次唤着她丫鬟的名字,不知是热水还是烈酒令她的眼圈晕湿而发红,“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手,却一次也没问过你,我叫你做的那些事——拿酒、拿烟、杀人——你自个儿愿不愿意。”
  憨奴捧着烟袋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姑娘,你要折死我了。主仆本是一体,你叫我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傻子。我叫你做的事,会让你下地狱的,你不怕吗?”
  “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些在咱们院子里出入来往的大老爷们也准排在我这个小丫头前面,我不怕,”大概是手臂举得酸了,憨奴便把那支沉沉的鎏金嵌宝烟袋搁去了自己的膝头,一笑道,“我只怕——姑娘,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就在胡同口,柳老爷子派人把一个欠了赌债还不起的落魄公子哥儿活活剁了手?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那只断手孤零零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怕极了。一只手最怕的,就是离开它的主人,那真成了什么用都没有的死物。姑娘,我就是你的手,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不管你叫我做什么,杀人还是抄经,我都听你的。”
  白凤盯着憨奴看了好一刻,“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傻子!”
  她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就把酒杯直抵到憨奴口边,“喝,你喝嘛。”硬是逼着憨奴也喝了一口。
  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多时两个人就全迷迷糊糊的,烟筒也滚在地下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水汽氤氲。
  白凤晃动着酒杯,双目亮闪闪地盯着憨奴道:“以后呀,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一只手了,你是我的小妹妹。”
  憨奴挨过白凤不少打,但从没有一个巴掌好像这句话一样火辣辣的,打得她立即就双泪直下,“姑娘……”
  白凤的眼中也掉落了一滴——然后是无数滴的泪,转瞬间混入她满脸满身透明晶莹的水珠之中。“憨奴,我好想珍珍妹妹,我真的好想她……”
  憨奴见女主人猛地把整张脸都栽入了浴盆的水中,只留下伤痕凹凸的后背一起一伏。
  等待在水面之上的,就只有漫漫的灯暗宵长。
  半醉的白凤拉着憨奴陪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天曙入梦时,白凤醒来,环望四面,依然是钩悬翠帐,屏掩华灯,梦中的眼泪却已流了她满满一耳朵。
  她坐起身,拿两手抹干泪水,憨奴迷怔着喃喃道:“姑娘?”
  白凤俯过身拍拍她,“睡吧。”
  她甚至在小丫鬟的发间轻轻印了一吻,而后赤足下了床,先点了一袋烟。但她只抽了一口,就把纸煤扔进了唾盂里。白凤走到窗边,点起灯,开始抄经。
  摇摇欲坠的灯火中,她端详着柳丝一般的细笔小字从自己的笔尖工整地流淌而出,连她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来。不管学什么,她都能学得又快又好——
  只除了一样。
  不管多么努力,她也学不会如何去原谅曾经的自己,那个又可怜又可怖、承受了无数的罪恶却也犯下了滔天罪恶的自己。
  鸽灰色的天空一点点亮起,蜡炬成灰。


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12)
  恃浊酒
  晨起大雾。
  下了一万遍的决心之后,白凤终于在珍珍死后,首次来到了白姨的房中。不久之前,白姨曾万分清醒地带领着佛儿和万漪一起出现在詹盛言的面前,但在白凤面前,她似乎又恢复了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既不认人,也不说话。白凤被白姨惊人的老态呵得半天没说话,完了就默默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亲手侍候着她的“妈妈”起床梳洗。
  末了,她柔声向白姨道:“妈妈,妹妹不在了,我还是你的女儿。我会一辈子服侍你。”
  但同时,她已然听见了妈妈的回答像火枪的枪弹一样刺破重重的岁月炸响在她耳畔:“你们把汗巾子缠在妹妹脖子上的时候,就再没有我这个娘了,我也再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
  白凤低首饮泣;白姨依然不向她一顾,只摇晃着满头白发,盯着空茫茫的某一处喃喃有词。
  屋外,云开雾散。
  就从这天起,每一天白凤都亲至白姨的榻边伺候起居,光阴迅速,转瞬已至六月。
  六月初四这一天,夕照如金时,有人来报,安国公请凤姑娘往苏州会馆一叙。
  苏州会馆内有五重馆阁,白凤被引到了第五进的正房雅间之中。房间里花气融融,篆香袅袅,湘帘宰地,冰簟当风,一派灯烛辉煌之下,正中老大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足够十来人享用的筵席,却只詹盛言一人独据,她进来时,他正在默然自饮。
  又有许多天她没见到他了,白凤觉得他又瘦了,面颊与双手均已是消瘦见骨。但即便他瘦成了骷髅,她也能在比山还高的骷髅堆里一眼就认出他。在他之前,从无人拥有过像这样连每一处线条与折角都精确完美的骨骼,在他之后,也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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