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妹妹,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我只想稍稍拉雨棠妹妹一把。眼瞧着就快上客了,你赶紧去修饰打扮,忙自己的吧,这里交给我。”
二女互称了好几年“姐姐”,这还是雨竹首次听见较为年长的白凤以“妹妹”诚实相呼,不由令她朝白凤看了好半晌。白凤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直至那目光中的狐疑、猜测、敌意一一消失。
终于,雨竹从床边挪开身。雨棠却一把抓住她,“姐姐!”
雨竹抽出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抽回了另一手,就旋身外行。一手都掀起了门帘,她又顿住脚,好似怕白凤耍什么花招一样,细睐了白凤一眼。白凤也回睐了她一眼。
这一对宿敌已认识许多年了,雨竹也早已见遍了各种妆扮之下的白凤,此际,她却忽觉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终于,雨竹对白凤点点头,出去了。
她在帘外站了一站,听见妹妹雨棠在里头堵着气骂了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继之就再也不闻一点儿声响。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已暗得难以辨物。东厢里,憨奴叫人端了一盏八宝茶给佛儿,又亲自去把屋中的灯烛一一点亮。灯光遍洒的一刻,便已见白凤姗姗而回。她进来后先直走到佛龛前合十喃喃几句,接着就折身在桌边坐下,拿起了她的水烟袋。憨奴上前来为她装烟,白凤抽了一口后,就自个儿取过了纸煤朝旁边一指,示意佛儿过来坐下。
“你问我九千岁的癖好,他的癖好,一言以蔽之就是,”她连抽了好几口烟,开口慢慢说,“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见光。”
这样明亮的光线之下,离得这样近,佛儿才看清白凤的前额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她并不知晓那是前些日子白凤在詹盛言面前叩头悔罪时留下的,她只疑惑白凤为何不稍作遮掩?因为在这一张洁白精美的脸容之上,任何一点儿小小的瑕疵都显得极其触目,何况是这么大一块疤,简直像是在额上另开了一张嘴,吐露着真正的嘴巴不能说的秘密。
佛儿由不得一愣,白凤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话,便狠狠吸了一口烟,又把嘴里的烟气仰天吐出,就贴去到佛儿耳畔说了几句话。
白凤眼看着这几句话在佛儿身上造成的变化,就仿佛使小女孩的全身一下子长满了水疱,不能挨不能碰。白凤小心翼翼地拿烟托敲了敲她的膝面,“对不起。”
佛儿哆嗦了一下,似乎被惊到了,但她即刻就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来,“对不起?”
“我猜,猫儿姑已经把该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但你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准还对男女之间存着些幻想,这下全被我给打破了。”
“凤姑娘不必抱歉,我对男女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幻想。”
她的眼睛如同迸发出火花的燧石,那火花是如此灼人,以至于泛出轻微的蓝色。白凤盯着佛儿的眼睛探究了半晌,又吐出一口轻烟来,“也不尽如此。你到底多大?十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以为男女间只有肉体交易,哪怕男人体贴你、讨好你,也只不过为了让你更好地供他们取乐而已,一旦乐够了,才没人在乎你的死活;越是道貌岸然的高官显爵,骨子里就越是肮脏的畜生、毫无人性的禽兽,总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难不成错了吗?”
“错倒没错,只是——偶尔也有例外。也有人,他哄你开心,并不为从你这儿换取什么,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就算他也是野兽中的一头,却只会动用自己的全副力量来保护你。”
白凤平稳的语调中已有了一丝丝动情的意味,佛儿却极不礼貌地“嗤”地笑出来,“凤姑娘,没对你不敬的意思,可我还没落进这胡同前就懂得,能让你免遭野兽爪牙的,绝不是兽群中的某一头,只能是你自己。”
白凤也微微地笑了,“你可真像我年轻时。我相信,你定能在兽群中保护好自己,不过最要命的是,后来比所有野兽都伤害你更狠的,也只是你自己。而‘那个人’,能从你自己的爪牙下,救出你。”
令佛儿无比骇异的是,她居然完全领会了白凤话中的含义。因此她抽搐着嘴角,笑容愈发轻蔑,“怎么救?上床吗?”
白凤尽量不显露出惊诧来,但仍是稍稍抬高了双眉,“看来同你说话,真是无须任何的砌词粉饰。对,对我们而言,床就是地狱的入口;但床也是天堂,如果你和另一个人,你们俩一样都带着——”
“‘爱’?”佛儿吐出这个字的方式就像吐出沾在舌尖上的脏东西,她咯咯笑起来,“凤姑娘,白家妈妈现在虽疯了,但她从前可是个人精。她谆谆教导我的第一件事,应该也同样教过凤姑娘你:我们女人想要什么都可以从男人身上拿,唯独一样儿不能碰,就是‘爱’。”
白凤把纸煤夹在手指间吹了一口气,“我养父在十六年前就被抄家灭族,妈妈至今还挂着这个罪官的姓,在烟花之所做一个苦守贞节的寡妇,你当是这一切是为什么?”
为了“爱”,她爱他——当这一答案自动从脑海中流过时,佛儿的口气就加倍讽刺,“那妈妈干吗还要那么说?”
“妈妈说谎。不奇怪,每个人都说谎。”
“如果每个人都说谎,我凭什么信你?”
白凤笑着含住了烟嘴,随着一阵“噗噜噜”的声响,她一面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长长的青烟,一面对憨奴摆摆下巴,“去把那对钻镯拿来。”
憨奴并没有问哪一对钻镯,她很快从里屋取出了一只锦盒。白凤吸了最后一口烟,就把纸煤丢掉,又把烟袋往憨奴手里一塞,自己动手把盒子打开。佛儿的眼睛在直扑而出的强烈钻光中刺痛了一下,她不禁拿手一挡,手臂却被白凤捉进了手里。咔嚓一响后,佛儿几乎以为自己的胳膊要被咬掉了,定睛一瞧,却见腕子上咬合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西洋金刚钻手镯,就是“那一只”手镯。
她整条手臂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但脸上并没表露出什么,只疑惑地闪了闪眼睛。
白凤解释道:“等你自个儿觉得时机成熟,就把它戴出来。九千岁一准会注意到它,便会注意到你。”
佛儿没答话,但她眉梢眼角的微妙反应已被白凤读了出来。白凤自嘲地一笑,“别担心,你不是另一个——”她思索着停下来。
“玉怜。”毫无表情地,佛儿替白凤说出了已被她遗忘的那个名字。那是她和万漪、书影被送到这儿的第一天;第一天,她们就目睹眼前这个女人把一只镯子套在了名叫玉怜的女孩的手上,再把她扔下高楼。
这一段往事亦没有在白凤脸上唤起过多的表情,她仅仅对佛儿点了一点头,“我说过太多谎,以后也还会再说谎,但这一次我是真心实意的。让这个,”她又伸手点点那只镯子,“助你得偿所愿吧。”
佛儿还处在讷讷无言之时,外面就飘入了响亮的一声:“凤姑娘,开饭啦。”
这就见两个丫鬟捧着托盘进来摆饭,白凤便把那盒子随手合起,又往旁边一推,“你也留下来一起吧,吃完再回。”
佛儿摇摇头,“我吃素。”
白凤稍显诧异,却也没多问,只从憨奴手中接过了双箸道:“那正好,我也吃素。”
佛儿早知小班的规矩,姑娘自己开饭,一般都是四菜一汤,但像白凤这样的顶尖红人都是午晚两餐各有四碟小吃、八道大菜,且必要有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再加上一汤一羹,这时却见白凤面前就摆着三只瓷盘,是一道烧豆腐、一道熘白菜、一道煮藕片,配着一碗饭、一碗清汤,吃得连严嫂子之流的下人都不如。她之前就听人说白凤在妹妹白珍珍死后已皈投佛法,戒荤吃斋,眼下正可见传言不虚。惊讶之余,她又向四周的佛像法器打量一番。“凤姑娘,你不会真心相信苦难来临之际,‘这些’——”她把手指远远地指着几尊阿弥陀佛与观音像,“会来搭救你吧?”
白凤挑起了一筷子白菜,她就盯着那白菜看了一会儿,说:“佛陀和菩萨不是来搭救我们脱苦脱难的,而是教我们明白,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苦难降临在我身上,只因我自己播下了恶种,那就该自食苦果。”
她说完,便把那筷子白菜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你真不和我一起吃?”
“不了,凤姑娘吃吧,我就不多扰了,”佛儿端起之前憨奴送上的那盏八宝茶一饮而行,已走出了几步,又再度折回来,对着白凤抬起了自己的手和手腕上累累闪耀的钻石,“凤姑娘,如此昂贵稀有的东西,你真就送了我?”
白凤瞥了她一眼,翻过筷头敲一敲菜盘边上的锦盒,“哦,剩下这一只,你带回去给那个万漪。”
佛儿仍有些迟疑地伸手抱过盒子,“我叫万漪回头自个儿来给凤姑娘道谢。”
灯烛被她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微微的摇曳,落影之中的白凤并不抬头,语调也十分平淡:“不必,我给你们这个,并不为听你们谢我。这东西差点儿要了你们的命,以后再看到什么宝物,别光顾着看它的昂贵和稀有,也多想一想那背后将隐藏着多少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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