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子已是月之下弦,残月隐没,剩着一天微明的众星。前楼上的欢歌也早已沉寂,风把阁外竹林的萧萧之语与水里草间的虫唱阵阵送入。隔着暗光与疏声,白凤盯住珍珍,看见她纯白无垢的脸在一霎间惨变。
她把自己的脸贴近她,在她耳根下痛然低语:“即使你看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即使你一直陪伴我左右,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心中的感受?”
“凤姐姐……”
白凤听见了珍珍无言以对的颤声,于是她撤回脸孔,盯入她的双眼道:“你尽可以自称曾是个法力通天的巫女,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五岁孩童。你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你夺走公爷,只是从我身边夺走了一个‘人’?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把他还回来?珍珍,你是把整片大地从我脚底下抽去,把所有的明光都从我眼前拿掉,你亲手把我推回到那所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里。你不能指望着把一个人关在那样的屋子里那么久,再放出来的,还是同一人。”
珍珍打着战,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够直视白凤,“姐姐,你恨我?一直以来,你都恨着我?”
白凤从鼻子里笑了声,“你是多么招人爱的小妹妹,我怎舍得恨你?就连鸾姐姐,她也一点儿不恨你。”
“鸾姐姐?”
“从前我常常哄着你入睡,等你睡着后,有几次鸾姐姐来瞧我,她盯着你睡着的小脸儿,一边说这模样好可爱,一边又说从不后悔把你留在着火的阁楼上,她还诅咒你被大火烧死、被水淹死、被歹人抢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不敢和她辩,只在心里头默默琢磨着怎样保护你。我会为了你爬进火里、跳进水里,我会和抢走你的歹人拼命!我眼都不眨就会那么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救回了你,却枉送了我鸾姐姐的性命。”
“鸾姐姐是故意把我留在火场里?她还、她……凤姐姐,你是说那一夜,那不是……”
“不,不是事故。鸾姐姐想杀你,她想拿汗巾子勒死你,我拦她不住,就找来了娘。娘亲手处死了我的鸾姐姐。”
“鸾姐姐……想勒死我?”泪痕将珍珍的脸颊映衬得娟娟生寒,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颤抖的手指绊在了绕颈而过的汗巾上。珍珍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勾着指尖将汗巾拉出了一小截,仿佛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随后她就忽而终止了无休的战抖。珍珍重抬起脸面,清澈的目光如梦初醒,“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我并不是在做梦,是吗?”
白凤恍惚间只觉陷入了一个无穷漫长的梦中,却又像是立刻就要从长梦中抽身而起。她合臂圈住了珍珍,用至为温存的语调说:“珍珍,我的小宝贝,大姐好久没哄过你了,乖宝宝,姐姐哄你睡,安心地睡吧,做个好梦。”
她的手从后面攥住了汗巾的两端,猛力收紧。
白凤看见珍珍的头向后一仰,听到其喉间发出“咯”的一响,而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眼中的浊泪如同山洪般崩泄,两耳里全都是血涌的锤击,嘭!嘭!嘭!这轰响渐渐高涨,又渐渐回落,渐渐地,白凤捕捉到有个陌生人的鬼祟声音在不停地喃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然后她才发觉那个陌生人就是她自己。
白凤骤地住了口。就在全然的静寂降落的一霎,一声微响却在她身后炸开。
她一愣,扭过了头去,泪濡的视线中,她模糊瞧见原本被自己闭得紧紧的房门此际却半掩着,门缝后的帘影一闪,分明有什么在晃动。
白凤但觉周身翻滚的热血瞬时间凝成了冰碴子,她的手脚、四肢,她的心口一一冷下来,最快冷下来的是她的头脑。
伴随两手间的珍珍扑通而倒,白凤早已噌噌几步赶到了门前,她拉开门,掀开了门帘。张妈依旧在门外横睡,一个女孩伫立在其身后,面孔背对着稀薄的星光,淡而又淡。
白凤一咬牙将这女孩揪入了房内,重重合上门,扳过了她的脸孔定目打量。那女孩的小脸早就在恐惧下变形,但白凤还是认出了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孩仅是呵呵地喘息,上下牙乱撞。
电光石火间,白凤已做出了决断。她对女孩瞪起双眼道:“去,把桌边那只凳子搬到房梁底下,现在就去。”
白凤再一次感到那长着暗黑眼眸的恶魔从她自己厉光烁烁的眼睛里扑向了哆哆嗦嗦的女孩,将其变成了曾经的自己:身体与心灵皆已被恐惧塞满,不再有一寸空间留给是非对错,只剩下逆来顺受、唯命是从。
果不其然,少刻后,女孩就将一只绣凳从桌边拖去了梁下。白凤跟着发出下一道指令:“过来,帮我一起抬。”
女孩的手脚瞧着和面条一样软,却也卖力地连扯带拽,与白凤一起将珍珍运送到凳旁。白凤拽开珍珍颈上的汗巾,踩上高凳将其抛过了横梁,系起一个死结。
“啊!”
陡一声怪叫,令白凤差点儿从凳上跌落。她强抑住心慌,在地板上踏稳,“瞎叫个什么?”
女孩还是不开言,只打着抖指住了一旁的珍珍。
珍珍苍白如死的脸上,睫毛忽忽掀动,嘴唇也一点点打开,一声微微的叹息逸出她唇间,仿如一粒从夜幕上坠逃的星。
白凤神魂震动,她早就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凶徒,而她即将犯下的这一桩罪行亦会超越自己以往所有的罪行;现在她仍还有机会可以扭转这众恶之恶。
白凤犹豫了,昏迷中的珍珍似乎也感知到这一分犹豫,她右手的手指开始挪动,腕上的十八子菩提珠碎声如魅,几根细弱的指尖不偏不倚触到了白凤的脚尖。
白凤蹲下身。如果她收手,事后珍珍会原谅她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大姐姐哄小妹妹说只是做了一个梦,而那温柔善良的小妹妹也一定会假装相信的——白凤确定。但她同样确定的是,如果她收手,有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
鸾姐姐。
她看不见姐姐,但清清楚楚地觉出鸾姐姐就在她身畔,就在那再也摘不掉的黑寂面具之后,空洞的眼窝在看着她,失茫的双耳在听着她。
白凤握住了珍珍的手,对鸾姐姐说:看好了,听好了。
她把那一只仍搏动着生命温热的小小手掌从自己双蝶恋花的鞋面上抓开,将肘弯兜住了珍珍的腋下,往上一提,重新踩上了凳子,对一旁吓愣的女孩低喝道:“别傻站着,托住脚,往上抬,快点儿,使点劲儿,使劲儿!”
假如少了这个女孩的“协助”,白凤甚至不太确定能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她实在没料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珍珍居然会这么沉,死沉死沉。
或者沉重的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结而已。
她将珍珍的头颅挂入了汗巾所系的绳结,珍珍的身体摇晃着抽动起来,而白凤扭开了脸。
之后的景象,唯有珍珍腕上的那一串千眼菩提子在用自己的一千只眼睛默默注望。
白凤的眼眸则放射出野蛮而冷酷的亮光,对准了女孩,“现在你一样是凶手,漏出去一个字,你也跑不了。懂吗?”
女孩不停地点头,似乎她生出来就是为了点头。
白凤扬一扬下巴,“走吧。”等那女孩走出去几步,她又叫住了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孩走后,白凤一个人收拾了现场,抹去每一处可疑的痕迹,最后掩起门,瞧都没瞧在门口熟鼾声声的张妈,径直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后角门,由于她的“自杀”,内内外外的护院尽已被尉迟度撤换成镇抚司的番役,而其中有两人就在这里等着她——头一天正是他们乔装设计把原本的守门人引开,才使守门人认为白凤姑娘定是趁自己不在时溜出门去了泡子河,殊不知白凤根本就没跨出过这道门。
不过到这时,白凤要破门而去了。
她登上为她备好的小轿,在尉迟度的府邸里躲避了两天,而他也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阴谋的收尾:白姨请去验尸的仵作是他的人,詹盛言请去看时的阴阳生也是他的人——只为了掩盖珍珍被谋杀的真相,并尽快将尸体下葬。一直挨过了珍珍出殡,白凤才假作自杀未遂,重回怀雅堂。
但她并不是回到怀雅堂才开始后悔的,她早就后悔了。她杀死了珍珍,但珍珍却前所未有地鲜活。白凤闻得见她还是个婴儿时一头茸发的奶香味道,臂怀里担着她的重量,她咯咯的笑和哇哇的哭声同时在她耳蜗里震响,她在一寸寸韶光里望见珍珍长成了绝美的少女,也望见了少女一眼望不到头的美好未来——她深信珍珍将得到詹盛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一心一意的敬爱,他们将生育许多儿女,每一个都可爱得像奇迹,他们的婚姻将成为所有贵族的典范,皇室的大婚将邀请夫妇和美、多子多福的珍珍作为结发命妇亲手为皇后梳妆……而终会有一天,皓首苍颜的她自己,还有她的妹妹和“妹夫”一起在结满了白花的梨树下共饮,孙辈的孩子们远远笑闹着,丝毫也不知这一位孤老未嫁的“姨祖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名动一时的京师艳妓,而自己的祖父就是她曾经的情人。白凤望向她的情人,詹盛言早已不再躲闪她的目光,他递给她一杯酒,衰老变形的脸孔上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每每令白凤在一瞬间死去千万遍的微笑,就将是她拥有的全部了。但珍珍会拥有一切。那一张羸弱惨白的小脸会因庸常的幸福而变得灵气尽消,只是个红光满面、富贵锦簇的老太太,她嗔怪地命令丈夫少喝两口,他一面抱怨她的专横,一面放下了酒杯,而后他们共同收回投给白凤这个局外人的目光,彼此对望,笑眼里是生生世世的缠绵沉恋,是久久长长的人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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