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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工人们盖落木锁,操斧手将寿钉一一揳落。第一声斧响,詹盛言浑身上下都震了一震,好似那斧头是落在他身上一般。
  红珠忙抢上前搀住他,他却挥开手,危危地矗立,接临着一斧又一斧。而白姨依然被两个丫鬟夹在中间,状若痴呆。
  詹盛言命人把白姨抬入大车里,随他一起扶棺送殡。送葬队伍一路行至昌平的詹家先茔,几名看坟的孝仆自一列列苍白的石碣中迎出,仿佛是接迎亡灵的冥界使臣。墓地早在前一日掘好,太阳落山,灵柩落土。詹盛言亲手焚香燃烛,叩拜祭奠,尘归尘,土归土。
  夕阳敛去了最后一抹血色,暗红的暮光沁在连天的巍峙牌坊之上,白珍珍躺在她的新坟之下,一抔黄土,三尺青碑,只余满山的松柏为伴,风吹树语,从此万古。
  詹盛言将两手平放在依然松软的坟土之上,实不知更寂寞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葬礼既毕,他只差几个近仆代为祭祖,自己就径直打马回城。他已连续数个日夜不眠不食,人在马背上不停地打摆子,却仍执意将白姨护送回怀雅堂,亲眼看着珍珍在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僵若木石地被人扶去了床里,继续迷失在她那与世隔绝的、悲恸的迷宫之中。
  詹盛言不准人来扶掖他,独个儿强撑着走出来,走到家堂时,他听见了一阵嘈杂,数个丫鬟婆子拥在那儿大呼小叫:
  “姑娘,您、您还活着?”
  “谢天谢地,姑娘,老天爷开眼呀!”
  “我真当姑娘死了,哭得我眼睛都干了!”
  “姑娘,我为姑娘念了几万声佛,这是佛祖可怜我的诚心!”
  ……
  詹盛言的心脏骤一下就被挤压到了声门的位置,因此他几乎是用心脏在发声——“珍珍!”——他的心声听起来低沉而灼烫,他早已沉滞不堪的腿脚变得迅若流星,向着人群奔去。
  一群老老少少的仆妇被他粗鲁地推搡开,他眼前展露出还未拆去的灵堂,一地散乱的香炉银爵之间,就在正中的一只白垫褥上,一位女子跪坐着。她好似对众人的喧问入耳无闻,却独独听见了詹盛言的脚步。
  她向他回过了头来。
  詹盛言想,绝不曾有人像他一样憎恨过光明,只消供桌上一对孤孤单单的素蜡所放出的微光,就足以勾勒出这女子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变成一根冷硬无情的棍棒,重击在他的希冀之上:他希冀再一次深望进那一对令人魂牵梦萦的眼眸,并被深深地回望。但这并不是他心中的眼眸,这眼眸娇媚冶艳而又威仪深沉,遍寻世间,寻不出第二对。
  它们似闪光的河石般镶嵌在白凤滚滚泪流的面容上,她朝着他跃起,一把抱住他放声大恸:“二爷!二爷!自被你抛弃,我已无意于人世,几天前实在熬不住了,便跑去投了泡子河。怎知我命不该绝,竟被一条渔船救下。我自杀不成,勇气减退,又琢磨着我这一死,那不是白搅了你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刚巧镇抚司的人就搜到了搭救我的渔户,我叫他们马上护送我回来,一路上都没让停马休息,怎想还是来迟了一步!我的傻妹子,你干什么做出这一等傻事!姐姐回来了,你也回来吧……”
  白凤还在哭叫着,詹盛言却早已蔽明塞听,自他辨认出这蹈死而重生的女子并不是珍珍以后,他就关闭了眼睛,关闭了耳朵,他唯一仍旧开放着的感官就是喉咙;他的喉咙疼得要命,卡满了心脏的碎片。
  他必须喝点儿什么,把这些碎片冲下去,要不然他就会再也无法喘气。
  他挥动手臂甩开了一个不断拉扯着自己的人,转身向外走。
  白凤被詹盛言甩得一趔趄,她拭去了泪水,眼中仍残留着他方才的面貌:颧骨突起,面颊凹陷,眉目间一片灰暗,眼眸上蒙布着死气沉沉的浑光。而他的身体——她凝望着詹盛言一步步远去——他那一条受过伤的左腿似乎是犯起了旧疾,令他走得一瘸一拐,仿佛下一步就将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白凤不忍再多看,她猛地回转,眼光却正触上一片狼藉的灵堂。白眉大仙的神像还屹立在堂后,他身边是昔年的香国花魁段青田的画像。画像中那一张永不衰变的秀面、一双不悲不喜的慧眼直俯着白凤,好似能刺透她一般,令她的一分一厘都无所遁形——
  无论是她的罪孽,还是她的忏悔。


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
  压星河
  是的,白凤每时每刻都在忏悔,但却再也无法更改自己亲手所做的一切。
  一切,都始于那一日她与柳梦斋的偶遇。戴在柳梦斋手上的那一只牛革金丝手套令她联想起养母白姨,而他抗在肩头上的那一只鹰则令她联想起自己。白凤彻然醒悟,她也曾被关锁在笼中挫灭了傲气勇力,但她的爪与喙从来都锐不可当。
  现在,到了反扑的时刻。
  她先找到白珍珍,叮嘱珍珍务必在人前哭断衷肠。随后她就去觐见尉迟度,她告诉尉迟度,她最近发觉詹盛言这个“酒疯子”在疯疯癫癫的外表之下可能另怀深心,绝不可轻视,也许他迎娶正妻就是甩开她这一名“枕边探子”的借口,而解决这一难题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除掉其未婚妻。尉迟度起先颇显疑虑,“你竟肯为了替咱家继续监视詹盛言,而牺牲自己的养妹?你不是一直最疼爱这个妹妹?”白凤的面色凄然而坚决,“为了义父,女儿在所不惜。”尉迟度大为感动,他的感动令他在床上折腾了白凤一个时辰。下了床,白凤就与他一起策定了每一个步骤,其后,就有了第一步:那轰动整条槐花胡同的“失宠”。
  这是自十四岁起,作为一个红遍九城的名妓白凤首次度过一段孤清寂寞的生活。诚然,她早早就掌握了如何在适当的时机表演出适当情绪的要诀,但在这些日子里她根本用不着表演。詹盛言出现以前,她的生活糟糕透顶,那些彻夜不息的靡丽灯火,那混合着脂粉、头油、香料和催情剂的气味,鎏金的餐具和银线绣饰的桌围……在她看起来与鸾姐姐死去的那一间小屋没什么两样,飘摇黑暗,令人窒息。然而自从他来到,万物被点亮,连一只纽扣、一条丝带也在流溢着金银的光彩,被烟气充满的混浊空气变得馥郁芬芳,无形的乐音响彻在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又把光芒、香味和乐音全收回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死寂的永夜。再没有人懒洋洋唤她一声“大姑娘”,没有人在她沮丧欲死时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破颜失笑,夜半噩梦时,她再也找不到温厚可亲的胸膛,她遍体的伤痕再也等不到充满怜惜的抚慰,再也没有另一具身体把她的身体变成现世的天堂……她彻彻底底被放逐,美轮美奂的命运之门就在她鼻尖前发出轰然合拢的巨响。她一刻不停地想着门后的一切,想着他正把另一个女人搂在怀中,对她微笑,亲吻她,说着他那些温柔又好笑的情话,或许他已经和她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会先给她无法想象的疯狂的激情,再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深刻安宁……在与詹盛言交好的几年中,白凤曾上千次打着寒战想象过他被另一个女人夺走的景象,这是第一次,“另一个女人”的脸孔由不成形的模糊恐惧变得确实而清晰,清晰得好像六月天的骄阳撞进她眼睛里;白凤盯着白珍珍——她曾为之付出所有的妹妹的脸庞。
  这就是她的生活,像是永恒的痛苦的长夜,又像是永恒的耻辱的白日。她想睡,却从来都没法真正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她看见什么都想哭,但又常常流不出几滴泪,她也曾妄想把自己灌醉,可手还没碰到酒坛,人就崩溃得一塌糊涂,她抽烟抽到哑得说不出一句话,心跳快得连自己都害怕,两只眼睛前总是一抹黑,周身上下无数次经历着由剧痛转为麻木的过程,她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喝水,痛苦就是她的每日食粮……一个最为骄傲的人被彻头彻尾击溃时是什么样,白凤就是什么样。
  然而,在她的心已完全粉碎时,她却依然拥有着白凤的头脑。这头脑冷静地观察着世态炎凉,并彻底确认了贴身侍女憨奴不离不弃的忠心。于是在一个歌舞缭乱的夜里,伴着对楼二龙姐妹房间里传出的欢声,白凤向憨奴和盘托出了整个计划。
  憨奴那平薄的脸面在一霎间变得生动无比,这表明她已深刻地理解,没有人在倾听过这样的计划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她毫无选择。
  在一个白惨惨的凌晨里,憨奴打开了正屋之后的夹层库房——就是书影曾被禁足的地方——让白凤爬了进去,接着在白天到来时,她向其他婢女们抱怨说姑娘又背着人出去了,在夜幕深重时,她就拿起那一张被石头压在妆台上的字条冲入白姨的房间,最后在河边,她先把白凤的玉箫丢入岸边的泥水里,再眼看它被镇抚司的番役“找到”,这时候她就痛哭着惨呼:“这是我家姑娘的!”
  憨奴成功地营造出假象,使所有人都认为白凤已被泡子河的深流吞入,而事实上,白凤自始至终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白凤静坐在被封死的阁楼上,反复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最为细微的漏洞。屋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不被白姨派去河边“寻尸”,一个个累得半死,全回下房睡了,即便有谁想闯进来瞧一瞧,也根本就进不了门。自詹盛言在小年遗失了钱袋,她就严令加强门禁,凡无人时大门必须上锁,阁楼的库房平日里也锁着,因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接连打破两道锁发现她的藏身之处——钥匙只掌管在憨奴一个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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