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容耐心而专注地凝视她,很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谢青绾凑到他耳畔,悄悄告诉他:“还有,每天都很想殿下。”
她历历数来:“想着殿下在宫里同谁一起用膳,是在查案还是理政,累不累,皇宫好远,今夜也会回来么……”
“想着,我想殿下时,殿下会否有所感知,是不是偶然也会想我。”
她絮絮软软地说完,挪开一点距离不安地望着他。
顾宴容眼睫始终垂着,拇指抿过她眼睫。
谢青绾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嗓音轻然擦过:“偷偷哭过?”
谢青绾目光躲闪地别开眼去。
她多数时候琢磨不出他的情绪与用意,他却仿佛一眼看得透她。
顾宴容却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她“没出息”亦或是“呆傻”之云,只是补偿一样抚揉着她眼尾。
绵绵密密的吻落在眉心、鼻尖乃至整张脸上:“绾绾。”
谢青绾于是知道了答案。
午时并未在临山殿中传膳。
顾宴容牵着她出门,撑起一柄竹伞不疾不徐地往玉珍房而去。
那是皇帝用膳的地方。
谢青绾自那日汤泉行宫之后,第二回 见到了这位不过将将十岁的小皇帝。
他似乎消减了许多,脸上遮盖那只眇目的金面都显得松宽了些。
见顾宴容牵着她来,起身迎道:“皇叔。”
再侧眸同谢青绾对视:“皇婶。”
谢青绾忙福身还礼,又担心言多必失,未敢细问他的情况。
小皇帝见她只问了金安,似乎心底松快一些,紧绷的神情几不可察地放缓下来。
午膳倒还算合她的心意。
饭罢小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在内侍的搀扶下先行回了理政殿。
顾宴容从侍女手中接过拿热水浸透的巾帕,细致地替她擦过唇瓣,又换一条巾帕来揩净她的十指。
哄人一样:“此处接邻御花园,让魏德忠引绾绾去玩,晚些时候我亲自去接。”
周遭宫人听得愈发将头埋下去,谢青绾有些窘迫地将他推开一些,嗓音嗫嚅:“知,知道了。”
往常皇宫设宴常在临华殿中,殿外奇花异植无所不有,这座御花园却教临华殿更瑰丽许多。
魏德忠是小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照理该在小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
这引她游园的差事,无论如何不该落在这位他手上。
有甚么事,连魏德忠都要支开。
谢青绾不习惯生人触碰,在他抬手来扶时道:“辛苦魏公公,只是我平素不习惯旁人搀扶,公公不必多劳。”
魏德忠圆滑地赔笑道:“呦,是老奴思虑不周了。”
谢青绾温和含笑:“魏公公过谦,不若同我讲一讲这御花园可有甚么好玩的去处。”
第46章 小姨 ◇
◎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魏德忠卑躬折腰, 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来:“是,王妃娘娘。”
“沿着这条鹅卵石径直朝前,便是万花群圃,是百代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奇花珍草, 这群圃当间, 有饮茶对弈的凉亭。”
他是小皇帝即位时新选的掌事太监, 瞧着比宫中多数与他地位等同的内侍都要年轻一些,只是鬓角发白。
这位掌事太监话着实多些。
“南面有白石清泉, 奴才们浇花都从这白石泉中汲水来,泉畔有秋千花架、观戏亭、凉井、鹿台、琉璃浮藻阁……北侧是古柏槐林、百态奇石连同石雕响泉与临风台。”
谢青绾起了兴致:“临风台?”
魏德忠躬身:“回王妃娘娘, 临风台乃是整座御花园最高处, 可将满园浩景尽收眼底。”
谢青绾抬手虚虚扶正他。
她不过阑阳城中寻常少女的身量, 盖因魏德忠躬身微末, 竟也有几分居高临下之感:“去瞧瞧罢。”
临风台倒是恰如其名。
才近石阶, 身后忽然有宫人小跑着追来:“魏公公,魏公公留步。”
谢青绾停下脚步, 看到魏德忠谦恭又为难的神情,扬了扬下巴, 很淡地扫了一眼。
魏德忠当即会意, 伏地谢罪:“谢王妃娘娘体恤, 大约摸是陛下那边差人来问些个琐事,奴才答完圣诏便回来伺候。”
那宫人她午膳间在玉珍房瞧见过,是小皇帝身边布菜的一位。
谢青绾便不曾放在心上,先行一步踏上了石砌的台阶。
长阶绕柱, 仰头是近乎难以望尽。
她走得缓慢, 伺候的宫婢遥遥缀在身后。
这绕柱长阶全然露天所见, 每上一阶眼底所收之景便广一分。
午时微雨晴霁, 此刻竟也隐隐能见一点辉明的天光,将石阶上漉漉的雨痕照出粼粼的金辉来。
她瞧得入迷,全然不知临风高台上落下的目光。
扶着雕龙画凤的石栏踏上高台,才瞧见上头还立着个生人。
他瞧着堪堪比小皇帝大上三两岁,身量虽同她一般高,却要稚气许多。
那少年规规矩矩地作揖:“见过这位小姐。”
他目光清晰明确,似乎是早看到了她,又静静目视她踏上来。
谢青绾身后虽宫婢一众,却到底抵不过这临风台僻静无人。
他近一步,谢青绾便往后挪一步:“不知临风台上已有人在,搅扰了。”
语罢当即转身,踏下石阶去了。
那人在他身后自报家门:“在下丰琮,敢问小姐……”
那抹纤弱不禁风雪的身影已隐没在极长的石阶下。
丰琮愣在了原地。
身侧小厮提醒他道:“公子也应当下去了,待会儿御前的人来传召,该找不到您了。”
他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缘由,忙跟着下了临风台。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被一众宫婢簇拥虚扶着,款款步下长阶。
魏德忠正迎过来,来不及问缘由,忽然眼见地瞧见上头已下了一半石阶的丰琮。
他跪伏道:“奴才该死,竟不知台上有生人在此,冲撞了王妃娘娘。”
谢青绾眉尖微微蹙起,抬手时嗓音端方而清柔:“起来回话。”
魏德忠这才起身,躬身扫了膝上沾染的尘土,试探性问道:“王妃娘娘不若到琉璃浮藻阁坐上一坐?”
那位一身稚气与莽撞的“生人”下了石阶。
遥见她还未走出很远的背影,连忙问道:“在下乃是宗祝丰氏的长子丰琮,还不知这位姐姐是谁家的女眷?”
这一问嗓音略高一些,不止谢青绾听得清清楚楚,在前来寻人的摄政王耳中也格外分明。
他负着手,漆黑的瞳仁在眼睫敛下时浓雾顿起。
小皇帝这一遭“鬼神侵扰”始自查不出源头,唯有先行将身边相伴密切之人召来一一问过。
丰琮身为小皇帝诸多伴读之一,自然也在受召之列,只是因小皇帝尚有旁事,才暂且让他稍作留待。
宫人到御花园传召,顾宴容便趁闲很是自然地出了鸿台殿。
意图明了。
却孰料,还有如此。
一,桩,趣,事。
姐姐。
顾宴容淡淡侧眸,长指拨过身侧丛花,漫不经心地捻断了冒出头来的嫩叶新芽。
不大整齐,皇宫的花园该修剪了。
魏德忠一脸惊恐地率先反应过来,才要佯作呵斥。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回:“哦,算起来,我如今应是摄政王府的女眷。”
摄政王多年独身,府中唯一称得上女眷的还能有哪个。
丰琮霎时间发了一身冷汗,抱拳连声致歉:“晚辈一时无眼,冲撞了王妃娘娘,万望娘娘海涵。”
却听她隔着遥遥的距离问道:“你方才说是丰宗祝长子,我且问你,如今称呼嫁入丰家的谢二小姐为甚么。”
丰琮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自是三婶母。”
“很好,”谢青绾嗓音清淡明亮,虽低柔却不难分辨,“我身为谢家四小姐,谢绮玉的妹妹,照伦理纲常,你又该称我一句甚么。”
丰琮一路被她引着走:“该,该称您一句……小姨?”
这位摄政王妃瞧起来实在年岁不大,又温和不具分毫攻击性,回眸时却凛然端方,不失世族大家之风骨。
她不轻不淡道:“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是预备饶过这一遭的意思。
丰琮原本因皇帝突如其来又没有名目的传召格外忐忑难安,偏此刻瞧见她漫步石阶时闲散从容的模样,才萌生了结交之意。
只是一时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南楚昌盛百年,风雅自由之民风并非虚话,不过遥遥相隔着攀谈几句,她身后有宫婢内侍乌泱泱一众人,丰琮私以为不算甚么。
可惜她全无此意。
眼下误打误撞地说上了话,却竟也令他心定。
她嗓音温和动听,连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也令人生不出厌烦来。
丰琮不敢走上前去,才要隔着距离再开口时,忽见一抹身影玄袍广袖、修长挺拔。
这位面如冷玉的摄政王与他擦身而过,颀长的身形笼罩一瞬,加诸周身的黑影如有实质一般压下来。
他径直朝谢青绾而去。
丰琮钉在原地,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脖子。
擦身而过的瞬间,摄政王低眸睥睨过他一眼,冷淡又漠然,近乎不像是在看一件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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