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散地将自己桌前的骰子拿起来,然后在空中抛了一下,握在自己手中,看向顾阳平。
“顾公子慷慨激昂说了这么久,想来也是有几分倦了,今日既然是我做东,自然也没有让客人倦了的道理。这里既然是赌场,那不如我们就赌一把来消遣一下。”
谢容珏笑了笑,“就赌大小吧。顾公子若是赌输了,那么今日恐怕就要稍微……”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吃点儿苦头。”
“而顾公子若是赌赢了——”
谢容珏轻摇了一下头,没有说下去,手指轻微蹭着脸侧,周遭人一时间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当真并无芥蒂,只有顾阳平看到谢容珏的神色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连酒都醒了几分。
兵部侍郎虽然也是朝中重官,但是比起镇国公府这样的氏族却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顾阳平刚刚借着酒劲胡言乱语,现在看到谢容珏这副模样又突然觉得心里没底起来。
他与谢容珏并无过多来往,虽然传言中并没有人说过这位世子爷生气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看到谢容珏看过来的视线,额角还是略微跳动起来。
赌?
顾阳平看着他手心的骰子,恐惧突然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刚刚逞了一时的威风,现在却是当真后悔了。
“我不赌,”顾阳平摇了摇头往后退,准备往门口处退去,“我不——”
只看到一道残影掠过,雅间原本敞开着的门,霎时间阖了起来。
顾阳平好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倏地没了声响,他僵硬着脖子回头,只看到谢容珏正巧从雕花椅上起身,手中还在把玩着刚刚掷出去的骰子。
而在自己面前原本敞开却又在瞬息之间阖上的门,就是他掷出去的骰子所致。
如果说先前顾阳平还有一丝残留的醉意,现在却是连丝毫醉意都没有了,想到自己之前说的话,也越发觉得脊背发寒。
谢容珏分明在笑,可是偏偏带着让人如堕冰窟的冷意。
顾阳平语无伦次道:“我,我刚刚说的都是胡话,一时喝醉而已,世子爷大人有大量,应当不会在意的吧,何必和一个醉鬼见识!”
谢容珏却依旧在缓慢靠近,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顾阳平到底在说什么,骰子握在手中,尾音带着一点儿笑意,“赌大,还是赌小?”
他靠得越来越近,顾阳平的后背几乎要贴上门扉,“我可是朝中三品大臣兵部侍郎顾英垣家中独子!你,你可要清楚我的身份!如果碰了我,就算是镇国公府,你也不好交代的!你别过——”
“唔,猜错了。”谢容珏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骰子,“是大。”
那枚精巧的骰子在他的手中瞬间化为齑粉,谢容珏身量很高,走到顾阳平身边的时候,几乎可以俯视他。
“猜错的话,可是要吃点儿苦头的。”
顾阳平还没反应过来,瘦削的手指就扣上了自己的下颔处,骤痛霎时间从下颔处传出,疼得直接往人的脑中钻,骨头的脆响听得人眉头直皱。
顾阳平何曾受到这样的苦楚,刚想喊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嗓子,只能发出呵呵的响声。
甜腥从喉间涌出,顾阳平半张着嘴,下颔好像是被捏碎一般。
顾阳平痛得双眼涣散,然后看到谢容珏一手捏着自己的下颔处,一手将刚刚手中捏碎的骰子,洒进了自己的嘴里。
嘴中的血沫混合着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粉末,几乎让人作呕,可是他的喉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就连干呕都做不到了。
旁边的那两人看得头皮发麻,久闻谢容珏行事肆意,但是谁能想到,就在京中,他居然毫无顾忌地直接对朝中重臣的独子下手,看着伤势,恐怕是下颔骨都被谢容珏捏错位了!
可他面上,分明是带笑的。
谢容珏撤开手,顾阳平瞬间从门上滑落下去,似乎是被吓昏了,略显臃肿的身体砸到地面上,发出一声钝响。
谢容珏拿出一方帕子将自己手指擦拭干净,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着早就已经呆若木鸡的那两人笑了笑。
……见鬼,这人笑起来比不笑还可怕。
“啊,对了。”谢容珏跨过已经瘫在地上的顾阳平,“刚刚那枚骰子价值八百两,等到顾公子醒来,还望两位转告一声,钱款送到镇国公府就好。”
躺在地上的顾阳平刚好挡住了门口,谢容珏连思忖都无,轻描淡写地将他踢到旁处。
木质的门刚被拉开,谢容珏朝着那两人道:“今日多有怠慢,两位若有雅兴,可在此处喝上几杯热茶。先失陪了。”
若不是亲眼目睹之前谢容珏面色带笑地捏住顾阳平的下颔,生生将一个六尺男儿吓昏了过去,或许他们两人还当真以为谢容珏和看上去那般亲和。
肆意妄为,还当真是。
云来赌场外有一辆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马车等候在外,白蔹看到谢容珏从赌场内出来,只见他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风流之气尽显,站于盛京晚间的灯火辉煌之处,好像天生就当是身处其中的世家子弟。
白蔹跟着谢容珏许久,哪里看不出来,今日恐怕是在赌场内,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的事情。
谢容珏通常在这么笑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心情很好的时候。
“世子。”白蔹低声,“今日还是去别院吗?”
谢容珏唇畔边笑意消了点儿。
“不。”
他顿了顿。
“回府。”
第5章
白蔹听到谢容珏今日回府的时候脸上划过一丝讶然,还是如实禀告道:“刚刚别院传来消息,楚家二公子现在正在别院等您。”
谢容珏抬眼,“楚蕴和?他来别院做什么?”
“听人来报,楚二公子好像有点喝醉了,役人发现的时候正抱着院前的石狮子不肯撒手,只喊着要见您,役人没有办法,只得先行将楚二公子带入院中歇息醒酒。”
“嘶,”谢容珏耳侧的珠子晃动了一下,语气很淡,“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今夜风寒,让他在外面吹吹风,酒醒得反而更快。”
白蔹不敢多言,只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那世子,我们现在是……”
谢容珏手指在脸侧点了点,像是思忖了片刻,“那就先去别院一趟。”
*
盛京的仁明巷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府邸所在,能出入其中的,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要么就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里寻常并无百姓来往,就连洒扫的役人衣着是上等布料所制,寻常时候也只有装点精巧的马车驶过,就连地面上的砖都是兖州官窑之中烧制出来的上等货。
谢容珏的私宅就在此处,购置这处宅邸的时候,京中不少人也在背后议论,这镇国公府果然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主宅雕梁画栋,处处为景不谈,还能在仁明巷如此大手一挥地为世子爷买下一处私宅,当真是世家风范。
谢容珏刚刚踏入客房,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他皱了皱眉,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客房内的窗户瞬间洞开。
原本伏在桌上,醉得有点儿人事不省的楚蕴和瞬间被冻得一个激灵,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含含糊糊地道:“给本公子把窗户给,给关上!你们家世子呢,怎么,怎么还不回来见本公子!”
谢容珏哼笑一声,抬步靠近,“楚二公子今日大驾光临,还如此失态,到底是所为何事?”
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是醉鬼,谢容珏的耐心一向都算不上是很好,更遑论是对待醉鬼。
听这语气,大概如果楚蕴和酒还是没醒酒,就准备把刚刚小厮倒的醒酒茶泼到楚蕴和脸上去。
楚蕴和支起身子,瞪大眼睛看了在自己面前的人几眼,才终于像是辨认出来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般,然后打了一个酒嗝。
“原来是谢兄回来了,小弟在此……等你许久了,你们家的役人刚开始还不愿让我进去,要不是小弟我,嗝,聪明,恐怕到现在,到现在还在外面,吹,冷风呢。”
白蔹在外面能听到楚蕴和这断断续续的话语,实在忍不住想:楚二公子实在是太高估世子的善心了,恐怕若是世子刚刚在别院中,现在楚二公子还当真在外面吹着冷风呢。
“这个,我原本也不想深夜前来叨扰谢兄,其实,”楚蕴和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但是小弟实在困惑,额,心中难解,这才前来冒昧,造访。”
楚蕴和晃了晃头,像是醒了几分酒意,说起话来也顿时清楚了不少。
“谢兄好像从来都不为风月所扰,可是小弟我想不明白,明明云想楼中的莺儿姑娘如此心慕谢兄,既是清倌之身,又是美人恩,可是我与谢兄相识许久,都未曾见过谢兄对哪位姑娘另眼相看。”
来这里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话。
谢容珏耐心告罄,刚准备让人将楚蕴和丢出去,却突然听到楚蕴和低低地说一句:“谢兄,我要成亲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谢兄生来并不入风月事,自然也不知晓心有所属却要另娶旁人的滋味,当真洒脱。”
他这句话,不知为何,突然让谢容珏想到了赐婚的圣旨刚刚到镇国公府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