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古稀院首颤颤巍巍地叩头:“也许是微臣医术不精,太子殿下神情恍惚未曾清醒,像是……像是服了散的缘故。”
“大胆!”皇后尖利的声音。
老太医叩头下去,不敢说话了。
圣上的脸色很平静,他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却被告诉是另一个儿子亲自动的手。
他惊疑愤怒已经无济于事。
“你信不过刘太医,就让章太医去说。”皇帝没有看皇后,食指微抬点了另一位太医。
被点到的人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颤着声音答道:“圣上娘娘明鉴,这结果是微臣和院首大人一同诊断的,您若不信……”
“罢了。”圣上的声音很轻,他扬起手挥了挥,场下立刻鸦雀无声。
挽禾看到了楚凭岚。
男人很冷静地站在那,他的哥哥和弟弟一个惨死一个入狱。这便是他早上说的……“小事”?
她有些浑噩地盯着那个方向,突然觉得从昨夜开始,一切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飞速行进的马车,她坐在其中不知驶向何处,也不知掌握缰绳的人是谁。
一个舞姬被带了上来。
她像是吓傻了一样哭哭啼啼地哆嗦,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皇后冲了过去,一巴掌将她掀翻在地上,几乎是不顾脸面地指责道:“你是谁的人?!你是谁的人?!”
中宫娘娘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德海带人上前勉强将她分开。
老太监回禀了圣上事件的始末:七殿下和太子府的姬妾私通,太子殿下服散失去了神志,刚巧撞见这才酿成大祸。
挽禾站在人群的外面。
皇后和德妃在哭,她们身侧的宫女也在陪着哭。五皇子和生母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坤宁宫的娘娘未曾来,楚凭岚一个人坐着。
混乱中她听到了那个被绑着的姬妾的名字“纳提娅”。
美人猛地抬头去看,她不认识那个姑娘,从未见过她。对方浓茶色的眸子也证明了她绝无可能是幕恩。
她突然觉得好荒谬。
小腹因为昨夜的顶撞传来阵阵的闷痛。
整座大殿中除了圣上,只有一个人镇定自若地看着这出闹剧。他和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系?
突然,
啊啊啊啊啊——
随着凄厉的惨叫,所有人安静下来。
“哐啷啷。”
圣上随手将染了血的配剑扔在了地上,他接过德海手中的帕子随意地擦了下手指,他苍老的皮肤褶皱中都沁了红,越擦就越晕开。
没有人说话了。
“太子楚凭萧,品行不端,天命不佑。着,废为庶人,幽禁长阳行宫永世不得外出。”
老人阴鸷浑浊地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场戏是谁搭的台子,他的妻妾和儿子们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是楚凭萧是储君,他继位前的每场明枪暗箭都是一次筛选。
老人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不中用了。
皇后跌落在地,她甚至没能起身去拉住挽禾的手。她呆呆地看着空落落的厅堂,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了。
-
一月末。
京中的雪小了太多,可是太子府就像是坠入了永恒的冰窖。
小丫鬟扛着一筐碳进来,落在地上激起的灰末呛地她不住地咳嗽。
“只有这些了,银碳都用尽了。”
她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
德全留在长阳行宫陪太子,不,或者说是废太子。东宫如今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其中没有昔日忙碌匆匆的下人,只留下几位不怎么说话的姆妈还有平儿。
她抬眼看了窗边坐着的人,咬唇:“陈公子差人送了些过冬用的东西,姑娘可要亲自去见?”
美人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何突然听到了这个名字。
“不见,谢谢他的好意。”
她的侧颜很好看,因为朴素的装扮更显得容貌明艳不可方物。挽禾不笑的时候,就有淡淡的娴静拢在身上,没由来地让人觉得孱弱易碎。
平儿盯着她。
良久说了句:“姑娘总要找条出路。”
她和挽禾自国寺一同长大,挽禾是主子,她是奴才。奴才的荣辱系在主子的身上,永生永世都摆脱不了。
太子也好,
陈秉骁也好。
为什么她永远不喜欢,就不去抓呢?喜欢和真心又不能变成金子。
挽禾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她看着面前桌案上的信件出神。
信的内容倒是平淡无奇。
无非是近日吃了什么可口的,见了什么有趣的人,藏经阁建造的进程已经过半,还有就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思念……
或者说让人曾经面红耳赤的爱语。
不知为何,近日她越发疲懒贪睡,总也提不起精神。那夜就好像是一场幻梦,她终于听到了等了许多年的承诺,可是她的心境却不似从前了。
她不知是自己时过境迁后已经淡忘了年少时的爱人,
还是爱他爱到忘了自己,以至累入骨髓。
“事成之后,我们成亲。”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烛火,撑着她走到今日,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搭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永远为此留出一个位置。
可是什么是事成?
从近日一桩桩一件件事上去猜,她不敢去想这个答案。
“四殿下写的信,姑娘怎么从未回过?”
平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手指掐在掌心之中。有人递了消息,让她问明白美人的心意。
挽禾笑了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些一点一滴的复杂情绪压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思索片刻后说:“有点不熟悉了。”
何止是不熟悉。
她记忆中的少年会在除夕时醉酒舞剑,为她带来一枝红梅。有时撒泼的香客找上门来,他带着面具三言两语就能将人赶走。平安哭闹不止,他嫌弃地不行,也会皱眉去哄。
可是她最近惶恐地发现,她似乎有些想不起来十七八岁时的楚凭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早在很久之前,
他在京城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笑容变少了,说的话也越发晦涩。等到成亲之后的这半年中,她唯一清晰的印象是那夜男人皱眉隐忍的汗水,
还有太子出事时的冷静万分。
她记忆中潇洒俊逸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男人,他有她看不懂的欲望。
平儿探究的神情让她觉得有些难堪。
美人低下头,用一本佛经匆匆盖住那封注定不会有回音的信。
-
楚凭岚从行宫中出来,林奇候在一旁忙迎接上去。
“主子…”
男人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楚凭萧见到他发了疯,几乎砸烂了所能见到的所有东西。临走时对方躺在书房的椅子中,将毛笔精准地投进了笔架,狠狠地说:
“楚凭岚,你会后悔的。”
男人无所谓地笑笑,成王败寇,这样的话何所畏惧。
四皇子利落地翻身上马牵起缰绳向国寺赶去,今日他约了那个人于后山相见。他此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但他想……挽禾于他,是有些许特殊的。
他也许给不了她想要的,但是荣华和名分不会薄待了她。
等到时,她已经在那条通向山间的小径前站好,撑着一把青伞等他。
男人下马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她稍微的僵硬,他柔声道:“从未见你回信。”
挽禾抬眼,措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温柔的眸子。
她勾了下唇角,如实说:“近日不知怎的,不爱动弹。”
“那我就多来看你。”
男人没有多想,牵起她的手向其中山中走去。
如今的雪还未化开,山间清脆的松柏上落了层薄薄的糖霜,景色让人心中一片安宁。
石阶湿滑,他的手搭在她的后腰处虚虚地护着。
挽禾侧头去看,从未见过他这样耐心的样子。有一瞬间她像是被蜜糖塞进了唇齿,可是心中却坠坠地不安。
她是废太子之妻,他是如日中天的皇子。
也许美好是镜花水月。
可是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让她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楚凭岚看着周围的景色,身边人娴静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个小姑娘能活到今日,恐怕也是这样的美好。
她前些日子的异样有些不同寻常,他的眸色微深。
挽禾于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环。
行至半山腰,美人突然看到山林之中有一个挣扎着不能起身的动物。
它细长弯曲的角无力地将头靠在地面,通体棕褐色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光泽。
那是一头鹿。
她忍不住凑上前去看,那鹿喘着粗气,已经奄奄一息。
——它深陷在雪里,连日滴水未进,没有丝毫的力气
挽禾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匕首出鞘的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楚凭岚割开了掌心将汩汩涌出的鲜血喂与鹿喝。
她咬住唇,惊讶地不敢说话。
“无妨。”男人蹲在地上,抬眼安抚她。
“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眼神中有着心疼、和复杂。
年少时的他只会笑着让她去摸摸,说好不容易见到了,不摸就算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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