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也,这楚太傅可不是重派头的,郑兄前日才自淮左过来,不识楚太傅也寻常。”这人应是照了日头热着了,便将衣襟扯开了些,灌口茶才道:“某虽不曾见过其人,却也知道这楚太傅自前年来金陵后,不仅对待世家们谦恭,便是对布衣士人,也是礼贤下士,某乡里有个少年,由寡母做针线供养读书,楚太傅从县志中闻得此事,又去乡间打听那少年的事迹,后来不仅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金银来赠予那少年,还上书回长安,言南地世子读书之苦,恳请朝廷若遇南地士子入长安求仕,当开慷慨之门。”
说着他又叹气,“三年前北周大军才刚渡江,旧主便率皇室归降,适时便是某一介商户也不免心生悲意,恨不能投江以报故国,如今看来那江投与不投也不妨碍某等挣得金银。”话中倒有几分悲凉讽刺在。
淮左来的那商人虽曾为南齐人,但淮左早于十六年前便尽数为北周攻占,故而他对故国倒无多少追思,亦无悲凉之意,反而劝慰同伴道:“某闻王兄方才对楚太傅的赞誉,还当王兄对故国全无追怀,可是故国又有何事好忆?忆旧主之荒唐么?”
王姓商人闻言又是长叹,听同伴提起南齐旧主陈粲,其人嗜杀暴虐,至南齐覆灭时皇室中竟只余其姬妾儿女及几位外嫁的公主,再无其余宗室。
想起他便叹道:“旧主如今还受封齐王,与其儿女姬妾在长安受尽锦衣玉食,却不见吾南阳贤王之子孙尸骸,可悲啊!”
郑姓商人听他提起已故南阳王便也跟着叹息,心中惋惜,其与旧主一母同胞,少有贤名,才智谋略过人,而十六年前失淮左,陈粲以其战不利且遁逃战场为由灭其满门,便连幼子亦不曾放过,南阳王一家的尸首还尽数被抛入长江中。
“唉,不提也罢,旧主归降之后,南地三大世家虽也姿态柔顺,却不见有哪家主动归附到长安,仍似旧时般安于江左,朝廷几度派来南地驻守之人皆不曾落得好,而今这楚太傅倒是不同,其既与吴郡顾氏达成了婚姻,想来顾氏或能安心归附的。”
郑姓商人一哂,“这与吾等又何干?昔旧主无道,世家不闻不问,而今天子下了狠心,将太子派来了金陵,又令楚太傅与左太傅跟随左右,便连我等商贾都能窥知其势必要收服南地人心,门阀安能不知?”
“罢了罢了,此事与我们干系不大,管他谁娶了谁,谁又嫁了谁,不妨碍我走商便是幸事……”
“哎,那船上乌泱泱下来这一堆人,莫不是楚太傅的族人尽数来了?”
王姓商人止住话看去,果见一艘大船进入渡口后才刚搭上船板,便有数人涌下船来,朝着楚崧三人而去。
他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笑话同伴,“先下来的不过是仆役,你瞧着,里面哪有着锦衣的?想来这些仆役不过是先下来试试板子稳当与否。”
他话音刚落,果见不少着锦衣的男女下船来,郑姓商人见到其中被侍女围绕着少女奇道:“那小娘子是何人?看着年岁也小,怎么身边老少皆以她为首的样子。”
“想来是楚太傅至亲家眷,楚太傅与乃大宗嫡系,又是朝之重臣,若是他的至亲,被族人们簇拥也不算奇事了。说来这世家大族确有不同,他一行连同奴仆,少说也有百余人,远观那姿态风度,果真是家风端正。”
作者有话说:
部曲:私兵
第3章 、金陵
楚姜自是不知外人的谈论,才刚见着父兄的身影便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栏杆边等候,船刚停下她又请族老先行下船,“两位太翁请,九娘在后边护着二位太翁。”
两位族老听她这娇俏的话音都有些开怀,“九娘与十四娘最小,我们这些长辈来护着你们才是。”说着便要让她上前。
她自是不肯,又有几个妇人在旁打趣说笑,便等搭好十余块木板后,竟隐约成了众人簇拥楚姜之态。
楚崧见人下船来,先是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又向族老问候,“伯安不肖,还劳累两位太伯亲来金陵,实在不该。”
“你少年入仕,所忧国政,所虑朝事,当年九娘她母亲去后你身边亦只一位妾室,如今终于续弦,此等大事,我们自是要来,族长若非放不下族中事务,也是要亲来为你操持婚事的。”
楚崧面露惭愧,“不知伯父他老人家身体康泰否?族中如今是有何事令他操心?伯安竟不得为伯父分忧,愧为子侄。”
族老拍拍他的肩,含了勉励鼓舞之意,“族长一切无恙,不过是些琐事,还叫九娘帮着处理了几桩,不是什么麻烦,你这里的事自然更重要。”
楚姜跟楚衿一直静静看着父亲与族老们说话,见到两位兄长投来的眼神也只微微一笑,终于一位族老说道:“不要只同我们招呼,你们父女许久未见,正是该叙天伦之乐的。”
楚崧笑道:“伯安瞧着她两个全须全尾便足够了,此间风大,还请族老与各位堂兄堂弟、诸位嫂嫂弟妹移步车中,家中已备好宴席,待稍作梳洗便能开宴的。”
船上下来的奴仆们趁着主人们叙话时已将马从船上牵下来,又套好了车,只待上路,故而楚崧方一说完,楚氏族人们便有条不紊地上了车,楚崧与两位族老上了一架,楚姜跟楚衿便由两位兄长护着上了一架宽敞的车。
待队伍开始行进,楚氏兄弟又骑马护在妹妹的马车两侧,楚衿刚掀开车帘就被楚晔温声叫住,“衿娘,金陵暮春时节爱飞柳絮,莫要掀开帘子。”
楚衿吐吐舌头,将头缩回车中,“衿娘知道了。”
“你若是好奇,这帘子轻薄,也能瞧见的。”楚晔补充了一句。
“我不好奇,是想着九姐姐爱看呢!”
楚姜轻轻戳了她脸蛋,“我何时爱看了?你自己贪玩非要赖来我身上。”
楚衿顺势旧倒在她怀里,仰头嘻嘻笑着,“我隔着帘子瞧不见呀!”
楚姜便更开怀了,揽着她向外笑道:“三哥、六哥,可是听着了?衿娘说瞧不清呢?”说着低头看妹妹,“莫不是要让兄长们带着你骑马?”
这下可叫她乐开了,“好呀,我跟六哥……”
“原是打了这样的算盘。”车外响起楚郁带笑的声音,“知道我们心疼你九姐姐,怕她嗅了柳絮,又拿捏我们舍不得你在车中憋屈,我看你也不要想着出来了,见着什么六哥说与你听。”
楚姜看着妹妹吃瘪的神情失笑,“这样好,如今是入了什么好景,兄长们且说来。”
楚晔拉紧缰绳,看了一眼四周,清朗笑道:“此时还在城外,只有山水可瞧,金陵比之长安更为玲珑秀气,渡口过来最显眼的便是淮水,是当年始皇东巡,由会稽过秣陵时下令所开,支流屈曲,绕城而过,颇有几分映洗山水之趣。”
车中人便透过薄纱向外望去,果见一道清河绕城而过,经由渡口汇入长江,只听楚姜道:“这淮河我有些印象,当年长姐与姐夫游历诸郡,便至金陵城,与我们说起过。”
“我也记得,长姐游玩归家时还送了我一副会稽山水图呢!三哥,那会稽离金陵远不远?”
“不远,等得空了我带你们去那处游玩。”
楚衿欢呼出声,又看见车外绣山重重,云雾笼罩,奇道:“我当时还说长姐唬我,原来江南还真是长在雾里的。”
楚郁在马上一笑,“不过是春日雾重,你们又顺江而来,日日受江雾之袭,才会感慨雾里南国,若遇晴明时,处处气清景明,鸟兽可爱,那才是好景致。”
楚姜听得有趣,又道:“那陈齐王跟陛下闲谈时夸耀江南四景,说春水碧、夏林野、秋云淡、冬雪香,这四景传遍了长安,我还以为他是故意夸大,现在看来倒是可信了。”
楚晔赞同道:“此地儿女春日尤爱呼船载酒以游春,夏时又入山岭下清塘,秋日登高攀云,冬时敲冰洗盏、红炉煨酒看新雪……你们留金陵一年,便能历遍了。”
楚衿听得向往,仰头看向姐姐,“九姐姐,我们晚些时候回长安可好?”
不等楚姜说话,楚晔便道:“自是要多留些时日的,信中与你说的那神医,总不知其本事真假,人也不曾找到,只知道人在金陵,总要等他为你诊治了再返长安,况且你们在长安未免孤寂,长姐与姐夫一年有两三月能在长安便是好的了,你们来了金陵我们也算一家团聚了。”
楚姜自无二话,笑道:“长姐去岁冬去了益州,我们离开长安时还收到她书信,说她跟姐夫也准备赶赴过来了,应是晚几日就能到了。”
“这倒是……”楚晔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楚衿忙问道:“三哥怎么不说话了?”
楚姜向外看去,便见周遭建筑琳琅,猜测是入城了,遂问道:“可是入城了?”
“一路说得入迷,不觉入城这许久了。”楚郁说完策马向堂兄而去,低声道:“三哥,我们要不要进车去?”
楚晔看向前方的车,摇了摇头,“看父亲的意思,或是不能。”
楚姜看着城中风物,乍见街道上诸多人皆看向他们一行,本以为是队伍庞大有些招眼了,却闻人群中传来一道女声:“那是楚三郎跟楚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