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先前被梦里太过美满,被丫鬟喊醒已经有隐隐约约梦破的兆头在。
她心口忽的被一股绳扯痛,强烈的酸涩苦灼腾上来,一瞬又褪去,反而剩下麻木居多,顺带着有些惋惜那三座大宅子。
郁桃眼不大明显的涨红:“您是什么意思?”
郁岁游沉默一瞬,道,“婚事至关紧要,你段伯已经和我见过了。”他叹了口气,看向郁桃,“阿桃,姻缘夫妻要讲缘分,强求无用。”
这已经是十分委婉的说辞,段家长子求生求死,说不愿意娶郁桃已经有一阵子,只是段家按捺着,直到段岐生夜夜宿醉,差点一个跟头栽进塘里,段夫人心疼的不行。
郁桃气愤不已,眼眶涨的通红,“您是考虑周全了,那有没有想过明日之后,我以后呢?成了满城人嘴里的笑话也没关系吗?”
“并非退婚。”郁岁游说。
段家就段岐生一个独子,段大夫人疼到心肝肺子里,段岐生拼死要退婚,段郁结亲不可不为,那便只能想一个折中的法子。
段大夫人琢磨到了郁家二姑娘身上,段岐生这回没有再反对。她便声泪俱下的让段老爷给他娘俩条活路,桃代李僵,换成郁二姑娘未尝不可。
段老爷连夜赶去道州,郁岁游与他一面,利弊权衡下做此决定。
“氏族结亲是固法,你妹妹嫁过去也是一样。”
当真是可笑!
郁桃怒急,抬头与跟前她唤了十多年的父亲对视。
郁苒是什么人?段岐生先前与她见面还是好好的,为何突然就要非郁苒不娶,真当是自己眼瞎,瞧不出因由,任人宰割?
郁岁游知道她执拗,骄傲又好强,语气半是敲打半劝勉:“阿桃,你不要固执。生在郁家,就要维系家族尊荣,为你的母亲考虑。苒苒既能委屈自己替你出嫁,你也要守守规矩,名声从来是自己挣的。”
“您既然已经决定,费这么大功夫做什么?”郁桃手卧成拳,忍不住颤抖,心随着外头颠覆的灯笼一并无依无靠的跌宕。
她倏然站起身,脚下的鞋子渗出一片水渍,足下湿漉漉,心里也是,郁桃脸上反而落出轻松快意的、嘲讽地笑来,“爹爹下回叫下人知会我一声就是了,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小时候的玩意儿是这样,郁苒说抢过去,一顿说辞就能圆回来。再大些,母亲要为了父亲的愧疚心认一个通房生的女儿在膝下。却也没料到,再大些时候,夫婿也能这样。
说完,她弯腰扯开黏在小腿上的裙裾,不曾辞礼,就大赤赤往外去。
郁岁游揉着眉心,看着她没点规矩的模样,却知道现下不是激她的时候,只道:“明日你哪里都别去,外头就说你受了风寒,别的千万不要再给你母亲添乱。”
又是几句话绕个圈,用母亲来拿捏她。郁桃在廊上回身笑,狐狸眼尾上挑着,“怎么?您让我为郁苒打算,为母亲打算,又为您为郁家祖祖辈辈打算。”
她声音向来又脆又娇,这会儿却一股狠倔的味道,“您说的,脸面向来是自己挣的,郁苒如今有脸面替了我的婚事,那就是她的本事,可若是得罪我,如何收拾她也是我的本事。”
“胡说八道!”郁岁游一掌击在桌上,沉声道:“苒苒是你妹妹,你可知?待此事成,爹爹必为你寻一户……”
“劳累父亲。”郁桃打断他,终于强撑不下去,“您何必信誓旦旦,明日我自会上普华寺,七日后再下山。别的事情,您自己担待着。”
她转身疾疾往回跑,一把打开拾已伸来扶她的手。
外头黑漆漆,瞧不清楚园子里的路,郁桃一脚踏进水坑,树叶子攒了一晚上的大水珠终于落下来,啪嗒砸在脸上。
短暂的冰凉痛触里,郁桃想起下午那封古怪的书信。上头的香味与纂花——第一回她和段岐生定亲时,也收到过这样一封信。
她站在雨里是迷失的,祖母替她安排的婚事,梦中的所有一切都像是粉尘抓不住。
她想去郁苒院里大闹一场,像从前那样,搜刮出那些暗度陈仓的书信,公之于众,为自己与母亲争上一口气,而不是任人摆弄。
春潮夜寒,郁桃被吹了个哆嗦,不过片刻,脑中清醒。
她一手揩净脸上的泪,尤带着哑意的嗓音道:“去沁水院。”
她倒要看看郁府是出了个什么精怪!
第三章 报复
雷雨浇筑,郁府遍地红绸蒂连,响动不曾惊扰任何人。
郁桃来势汹汹,身后带着四个婆子,五个丫鬟。这段廊檐驳影映在她眼里,也全是郁苒那张文文弱弱的脸。
她连待会儿郁苒会怎么说,又会是什么神情都想好了,估摸着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必然先流下一滴泪水,凄凄凉凉的落在地上。
最后向她说出那三句真言.
郁桃领人跨进沁水院,上夜的仆妇吓了一大跳,喊了声大小姐便要入门去通报。
翘楚使人压住她,正要踹开正屋的门,门却从里头推开了。
廊上灯不大亮,门房树影微晃,郁苒就那么站在门内,披了件衫子,柔柔弱弱的靠在门旁。
她看见郁桃,也看见被按在地上的婆子,却没被吓到,脸上没有一丝惊慌,也没先淌下泪水。
郁苒盯着郁桃,扯开唇笑了:“没想到吧。”
?
郁桃憋着气,被这路数整傻了,她确实没想到,不应该是要先哭再卖惨吗?
郁苒露出从不属于她的神态,昂首轻笑:“我也没想到段岐生这么好骗,我不过就是费了三个月的功夫,见了几面,费了些笔墨,就能让这个男人对我死心塌地娶我。”
郁桃望着廊檐上那只石鹤发呆。想起郁岁游,郑镛,穆王世子,再加上段岐生,这几个人被郁苒骗的团团转,是不是脑袋都不大好使。
“姐姐。”郁苒看着形容不整,目光呆滞,已然伤心透顶的郁桃,她真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畅快的时候。
“明日我便要出嫁了,你心爱的郎君却要成为我的夫君,你想过没,此后我就是段家主母,而爹爹之前还说过你的性子太过骄纵,倒适宜在他门下挑个学生给你做夫家,你有想过,将来见到我却还要给我行礼跪安,称我段夫人吗?。”
这张嘴确实恶心人,郁桃听她一番话,只想了却自己十多年未实现的的心愿。
郁桃挽了挽袖子,在半空中略略施展,三两步上了石阶,抬手对着郁苒的脸一个大嘴巴子。
一瞬万籁俱静,着实让人舒坦。
郁苒懵住,半天才露出惊恐愤怒的神色,指着郁桃惊道:“你敢打我?”
“没想到吧?”郁桃朝她笑,抓住她胡乱扑腾的手,又狠狠扇了过去。
沁水院的丫鬟无人敢上前,棋霜被婆子捂了嘴按在地上。
郁苒这具娇弱的身子怎么能反抗的了?她被塞住嘴,可怜的呜咽一声,泪水顺着脸颊凄凄惨惨的滴落。
解气。
“哭了?”郁桃满足的收了手,揉揉发麻的指尖,“哭就对了,呜呜唧唧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郁桃从前惯爱为非作歹,这帮跟在身边的婆子丫鬟才这般轻车熟路,进了正屋翻箱倒柜。
“你和段岐生的书信在哪?”郁桃毫不留情的拍拍屋子正主的脸蛋,“刚才不是还跟我说三个月的书信吗?平阳城才女,讲的哪有写的好啊。”
郁苒吃痛,双目含泪,泪水横流,瞪着她却又不得不指出放在博古架上的匣子。
郁桃一行人如匪过境,又搬又扛的将郁苒房内一应书信物件洗劫而空。
直到心里的那口气渐渐散了,她才停下手,立在郁苒跟前。
这张被雨水淋过分明狼狈,却十分明丽的脸,逼得郁苒将头后缩三分。
郁桃一字一顿,笑意真诚,“妹妹,万事顺遂。”
离开沁水院时,大雨瓢泼。
郁岁游赶来,郁桃已经坐在马车内,他铁青着一张脸,手抬起又放下,痛斥道:“孽障,苒苒可是你的妹妹,你也下得去手?”
他喘着气,一向稳重的人气的跳脚,连连推开撑伞的小厮,只想冲到郁桃跟前为被打的二女儿讨回公道。
郁桃在刚看到他时弥生出那么一点点挣扎的想法,在‘孽障’二字后彻底消散。面前叫了十多年的父亲,或许对她真真切切没什么感情的,十多年的偏爱已然成了习惯。
“我打她也不是第一回。”郁桃紧抿着唇,眼尾下耷,表情很淡,唯独嗓音里带着强撑不住的颤,有心人才得以窥探得到的伤心。
“您现在该操心的也不该是这个。”她牵起唇笑,“我母亲备给我的嫁妆已经全部锁进库房。”
“三把大锁砸不开。”
郁岁游气急,郁桃眨眨眼,惊讶道:“不是吧,您把我未婚夫婿给了她,不会连嫁妆都要贪图吧?”
十五年,她头次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难怪外头都说您东山再起。”
“全、靠、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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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郁府门口飞驰而去,郁桃开了匣子的锁,听着外头的雷鸣,懒洋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