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桃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这么被盯着,头次有些想打退堂鼓。
这不比书院先生盯人还厉害。
“其实......”她揪着手绢,吞吞吐吐的为自己铺叙后路,“马车也不是不能坐,就断根车辕,还是能跑的......但公子能搭一程最好不过。”
“不必。”韩祎突然出声,声线沉沉。
“嗯?”郁桃疑惑抬头,什么不必?
“车辕断了也无妨。”韩祎和她视线相对,神色淡淡:“姑娘腿脚健在。”
“可以走下山。”
?
郁桃看着那张俊逸到极致的脸,头顶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她怀疑自己幻听了。
但当马车帘子放下,兜帽小厮留了个讽刺的眼神缩进厢轿中,郁桃便知道,方才那句话真真切切就是里头的人说的。
车夫扬鞭一甩,呼一声“姑娘让让”,马车硬生生从郁桃三人面前横过,马蹄子踹起漫天灰尘。
还能听见里头几分熟悉的声音在抱怨:“......一个个的净知道肖想咱们公子,明的法子见多了,还是头次见到这么狠的,直接将车辕掰断......”
郁桃脸颊瞬间通红,滚烫的温度,能在上头煎百来个鸡蛋。
她活了十来年,头次在黄土朝天的大路边,默不作声的吃下满嘴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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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经文吟诵声低沉悠扬,赤霞在穹顶变幻,春风丝丝缕缕拂面,这里的一切都格外安抚人心。
郁桃从山门外一言不发的走回寺院,却半点儿没被安抚道,反而周围所有的庄严宝相都在不停地提醒她方才做过了什么。
无妨,不过就是被拒绝了罢。
没事,不过就是被嘲讽了罢。
强撑着踏入内室,她再也忍不住‘呜呜’两声,一头扎进被窝,握拳锤床:“这么丢脸的事,日后我怎么在平阳城混啊!”
“这个小气的人,怎么这么锱铢必较!”
“多少天的事情,竟然还要原话奉还给我!我恨。”
她可怜兮兮的咬着被角,问:“我以后怎么在平阳城混啊?他不会跑去告诉所有人吧。”
“也不算十分丢脸...”翘楚小声道,“他们也不知道咱们是哪家的,应该不打紧,顶多就说个‘今早有个姑娘’。”
“对的。”拾已点点头,“实在不行,您可以今晚搬出平阳城。”
“嗯?”郁桃一下翻起身,恼羞成怒道:“凭什么?我从小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地盘!”
“那肯定。”翘楚倒了杯茶递过去,“首先,郁家和闫韩侯府没什么交集,您也很难碰到他第二回。”
“但凡是正经人家的公子,也不会将这些事情拿出去胡说八道,除非他闫韩侯府世子连脸面都不要了。”
“其次,不过就是脸面上过不起一两分,但若是您连这场面都不怕了,日后还有什么施展不开的地方。”
“您试想,二小姐定然碰到过同你一样的场面,但她都能坚持,您这样的天选之人有什么不能。”
“就为着日后闫韩侯府世子夫人之位的无限尊荣和这位世子这般容色,怎么可以遇难则退!”
翘楚字字珠玑,郁桃听得十分认真,渐渐收了眼泪,在唇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而且。”翘楚苦心劝勉,“姑娘今日表现确实不错,但在言语收放这上头,确实应当向二小姐学学。”
“跟她?”郁桃错不及防被恶心到,“不就是哭的可怜兮兮的讨那些男人喜欢吗?”
“非也。”翘楚表情慎重:“您不知道这里面是一门大学问,要不怎么会有‘扬州瘦马’扬名天下,专门挟持男人的心呢?”
“你说。”
“奴婢觉着,您开口的称呼就应当改一改。”
“怎么改?叫他的表字?”郁桃撑着下巴想了想,“那我去查查他的表字是什么?”
“哎呀!”翘楚点拨她,“二小姐称呼表公子叫什么?叫镛哥哥,段公子叫岐生哥哥,穆王府叫穆王哥哥。”
“那我叫什么?”
郁桃一瞬灵感上涌:“伟哥哥?”
“不,应当是韩伟哥哥或是世子哥哥。”翘楚解释:“若是伟哥哥,头次相见显得过分亲密,而附上名讳既能让您显得可爱,又表现出亲近。”
“绝!”郁桃比出个拇指,将手中的桃抛过去奖励给翘楚。
韩伟哥哥,世子哥哥......郁桃来回默念,悄悄练习着,念着念着却突然有些惆怅。
“天下汉室出澄郡”,澄郡韩氏,‘四大家族’之首。闫韩侯府的名声无人不知,祖辈原本是始祖开国功臣,自北迁至南域,历代都与皇家联姻,上至□□太后,下至韩伟的母亲也是出生显赫的荣阳郡。
若说郁桃出生郁家是叼着金勺,那这位便是抱着根足金大柱子。
她有心啃下这块硬骨头,不过下次去哪里找到这块硬骨头呢?她又不是狗鼻子,能一路嗅过去不成。
现下郁桃也只想好好休整一番,迎难而上是明天的事情,她才不想连连撞鬼。
还是个小气鬼。
“姑娘今日且休息,不要再为这些烦心。”拾已矮身给她揉着腿,“那世子走了,您也不用担心碰到了尴尬,没这么巧的事。”
郁桃心落进肚子里,脸朝着日光懒洋洋道:“他下山了哪里还碰得到,又不是能飞。”
待补了觉,吃了午饭,睡过午觉,在翘楚极力推荐下尝了寺里应节气做的桃花糕之后。
郁桃在巴掌大的院子里再也待不住了。
“找个好玩的地方吧。”她舔了舔唇上的糕饼,瘫在榻上懒懒道:“赶马,摸鱼,赏景,抓瞎子,总得给我找个消遣的。”
翘楚和拾已短暂对视,寺里除了和尚就是菜地,连牲畜都无人饲养。
拾已面无表情,“我给您带了绣花......”
翘楚忙不迭打断,在郁桃飞出一个眼刀前,讨好道:“寺庙后面有个池塘,没什么水,但是里面养了很多王八。”
“王八?”郁桃捞捞袖子坐直身,兴致盎然:“是过节时候咱们在佛寺下头丢钱币的那个王八吗?”
翘楚说:“是,奴婢去膳房给您找点胡萝卜块,您搭个鱼钩子就能钓着,这王八吃住东西不松嘴,保准一钓一个准。”
“走。”郁桃光脚踩在地上,趿拉着鞋歪歪扭扭往外走。
她能想到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摸桃看猴儿钓王八了。
然而出师不利,膳房下午便锁了门,太阳天寺庙里的和尚也会躲闲。最后是翘楚徒手翻过栅栏,跑进和尚的菜地里拔了几根。
看王八的池塘还挺远,约莫半柱香才走到,抬头往上看,还能看到她们住的院子。
王八池挺大,生了满边缘的水榕和虎耳,前面儿被假山后背挡着,一排丛竹遮蔽,这水出自于假山之下,从竹丛里头的后院淌出来。
王八都极大个头,多是深绿壳儿,黄白花纹那只的最大,一半身子在水里,一半在上面,探头缩脑的趴在松花石上晒太阳。
郁桃站在那看了一阵,伸手找拾已要铜钱:“多拿几个,我多许几个愿。”
拾已在石头上切胡萝卜,翘楚忍着笑掏了一把给她,“姑娘把一年的愿都许完了。”
郁桃没出声,将钱币放在手心,眼都没闭就远远往池子里投。
投一颗砸在龟背上,就是‘嘚儿’一声。串钱丢尽了,她拍拍手拾措起鱼竿儿。
翘楚:“您不许个愿啊,干丢银子呐?”
“打个响好听。”
“你听过四个字吗?”郁桃娴熟的在钩子前挂了块萝卜,甩杆下塘。
“王八羔子。”
她笑眯眯说,“谁把愿望许给王八羔子啊?七十二路神仙也没听说过有个王八大神。”
翘楚:“......”
拾已:“您是大家闺秀。”
“我知道。”
鱼线颤动,一只活蹦乱跳的王八上钩,郁桃低头利落收线,王八收到篓子里,她拿了根萝卜逗弄,“小王八羔子?”
王八不怎么大,力气惊人。不知怎么突然挣脱鱼钩,气势凶猛的一口咬住郁桃手里的那根萝卜,怎么都不肯松开,短短的四脚在空中乱蹬。
原本没细看,这小王八背壳绿的发亮,油黑油黑的,比池子里其他的标致许多。
“不错。”她看着王八那双精神的小豆眼儿,夸赞道:“这股劲儿,这相貌都有我郁桃的风范,今日我便放过你的兄弟姐妹,只带你回家!”
暮色间歇,晚钟唱远。
郁桃回去路上还拿着萝卜跟王八抬杠,就看到底是王八先松口,还是她要先松手。
小王八不甘示弱,鼓足了劲儿踹她的手臂。
郁桃一心想收拾它。把手里的胡萝卜猛晃两下,她没看着胡萝卜头在王八嘴里,已经咬的只剩下细茎儿。
猝不及防的王八咬断一截萝卜,落地前为求自保,将头和腿脚缩进壳子,咕溜溜顺着石阶滚进一旁的灌木里。
若是治理不了你,我还怎么收拾狗男女!
郁桃提着裙子往里钻,果然看见小短腿儿滚着,搁浅在盆栽旁。
翘楚刚说“奴婢过去捡”,还来不及放下渔具,就看见郁桃麻溜的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