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北狄王城,阳光正灿,晴空万里,舒明悦打了个哈欠,刚刚午睡起身。
这几月王城调兵遣将,兵马往来十分频繁,外面吵闹,的确不大安稳,舒明悦把虞逻的话记在心里头,乖乖地呆在牙帐里,哪都没去。
过两日虞逻就要回来了,舒明悦命厨娘早早地开始准备回来那日的午膳,北狄人吃食不似中原精致,更无药膳、补膳一说,瞧他消瘦那么多,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在虞逻来之前,牙帐里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乌日娜。
乌日娜在三年前便已嫁人了,嫁给了阿史那氏的另一位王子,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乌日娜仰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看她,“你还不知道吧?”
舒明悦正在挑菜谱,懒得理她,眼风都没扫一下,红唇翕辟道:“赶出去。”
一字赶,可谓毫不客气。
随着话落,侍女便要上前。
“谁敢碰我!”乌日娜嗓音变得尖锐,眼神凌厉地扫过帐内的那几位北狄侍女,“你们是我北狄人,竟然伺候这位中原公主!可对得起我们在凉州死去的兵士!?”
一声质问,掷地有声。
阿苏善神色一变,连忙上前捂住她嘴,“乌日娜!别胡说!”
一边阻止,一边朝她挤眉——你脑袋不要了?
舒明悦细眉皱起,缓缓撂下了手中菜谱,“让她说。”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的气氛倏然凝固。乌日娜却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盯着舒明悦,说道:“北狄已经与巽朝开战五个月了,因为你,因为你那个皇帝表哥,想要抢走凉州!”
舒明悦心神一颤,呼吸停止了瞬间。
“可汗是不是告诉你说去漠北平乱了?”乌日娜看着她僵硬的面孔,心中一片畅快,“他骗你的,他去雁门了,你那个朋友,叫裴道韫吧?如今在守雁门的是他三哥,裴正卿,可汗很快也会杀了裴正卿,哈哈,你都不知道吧?”
舒明悦耳畔一片嗡鸣,僵硬地转头看向屋内侍女,像是不相信一般,可她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此情此景,还有何不明白?
乌日娜怜悯而嘲笑地看她,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舒明悦,你真可怜,除了我,谁敢告诉你真相?”
舒明悦手指攥成了拳,猛地抄起茶壶砸向乌日娜的脸蛋,怒声道:“把她打出去!”
周围侍女闻声而动。
乌日娜尖叫出声,霎时间,牙帐内一片混乱。
舒明悦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紧抿着唇,坐在矮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掐进掌心里的指甲,暴露了她此时的情绪并不如面上的一般平静。
翌日。
虞逻回来了,一翻身下马,迫不及待地去见舒明悦,凝固在眉宇间数月的忧色也散了大半。
他已与裴正卿达成秘议,一个月,只要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两国战火就能结束。
到那时,舒明悦什么都不会知道,她不知道两国开战,也不会知道沈燕回已经死在乌蛮箭下。
绕过屏风,便见舒明悦站在面前,她抬起头,正好瞧见他唇角笑意,目光下移,缓缓落在他身上的盔甲。
墨色的甲片漆黑冰冷,不知曾染多少人的血迹。
在他出征之前,她亲手给他穿上了这身铠甲,说,“打仗小心,平安归来。”
虞逻心头一跳,浓烈的不安涌起,顺着她视线低头,却没发觉什么不妥。
“回来了?”舒明悦笑了笑,挽起他手臂入内间,难得主动服侍他更衣,一面低垂白皙脖颈,一面素指解开盔甲,轻声问:“战事可还顺利?”
虞逻咽了口唾沫,“顺利……”
“啪嗒”一声,勾带解开,甲衣被她一剥,重重地滑落在地,舒明悦又伸手去脱去他外衫,问:“伤几人,亡几人,可都安顿好了?”
虞逻下意识地摁住了她手,声音染上了一抹低哑,“悦儿。”
“怎地了?”
舒明悦仰起一张小脸看她,眸子清澈如水,却失了往日的羞怯柔情。
屋室内阒寂,压抑的气氛不断地在蔓延,虞逻看着她,喉咙慢慢滚了一下。
舒明悦眸里映着他的面孔,眼皮慢慢变红了,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恼恨地攥住了他衣带,咬牙切齿道:“为什么骗我?”
“我……”虞逻嗓子发干,大掌紧握住了她纤细手掌,急切道:“你放心,一月内,两国战火月内必然结束……”
可话未说完,舒明悦用力地甩开了他手,发泄似地重重地推开她,然后转过了身去,伸手捂住脸蛋,泪水从指缝顺着脸蛋不断地往下滑落。
从嫁给虞逻的每一天,每一天,她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动心,不能动心,她不只是他的可敦,还是巽朝的公主,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难道把一开始的艰难和委屈都忘了吗?
可人心非草木,是血肉堆成,终究抵不住朝日相处的浓情蜜意。
虞逻上前,伸臂一揽,将她抱入怀里,低声解释:“悦儿,我非有意瞒你,我怕你知道了伤心,我……”
舒明悦咬紧唇,再一次用力推开他,可虞逻哪能让她离开,两只手臂着急地把她圈在怀里,急切地想安抚她,可舒明悦的情绪异常激动,奋力挣扎间,竟然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
牙齿嵌进肉里,血腥味丝丝蔓延开了,晕染了霜白里衣。
虞逻一连奔波数日,情绪压抑了几个月,也濒在发泄的边缘,此时吃痛,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面上的情绪也冷了下来。
“悦儿,你是我的妻子。”
舒明悦松开了牙齿,小声喘息。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瞒你。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由天。悦儿,凉州战火非我挑起。”
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冰冷如石。
舒明悦泪水盈面,哽咽地往后退去,哭得胸口起伏,一直朝他摇头,不停地摇头。
见她如此模样,虞逻知晓方才说得有些重了,眼底闪过了一丝懊恼,立刻收敛了面上冷意,哑声道:“悦儿……”
“你说的对。”
舒明悦打断,声音喃喃,一边哭,一边顺着柱子慢慢滑了身体,伸手捂住了脸蛋,哽咽道:“战事非你挑起,我怪不到你头上。”
可是,那是她的家,她的国,是她的父母兄长、是她舅舅、一城一池打下的江山,是他们用性命去保护、去守卫的百姓和领土。
她的亲人、朋友、她过去十几载的记忆,全部在那里,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没有半点触动!
虞逻心间一颤,下意识地上前把她捞起来,想重新抱她,可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开了胳膊,她泪流满面,仰头,“虞逻,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送我回去吧,回长安。”
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
送我回长安吧——
那一声入耳,虞逻的脑袋仿佛被捶了一下,怔然在原地,旋即大怒,握着她肩膀的手臂用力收紧,几欲碎骨,咬牙切齿道:“你还想回长安?难道你愿意和姬不黩在一起,也不愿与我?舒明悦,我才是你的夫君,北狄才是你的家,巽朝不是!他们早就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舒明悦摇头,不停地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再说一句话。
虞逻心脏被紧紧一攥,震怒、懊恼、心疼种种情绪交织,英俊的眉宇又软和下来,他松了手上力道,把她慢慢抱在怀里,动作轻柔,想去亲一亲她,他咬她唇,攫她气息,想再一次带她体会极乐,就像以前很多次争吵那样,在床上重新和好。
可舒明悦呜咽挣扎,反齿咬了他一口,血腥味蔓延开来,虞逻神色阴鸷,仿佛堵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去咬她,他不懂,她为何不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妻子,难道他对她不够好吗?
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可笑巽朝,还有那相似的血缘,就让你无条件的倒戈姬不黩。
你忘了他送她和亲吗?你忘了他对你那般狠心吗?
为什么不能看看我,为什么!我是你的夫君,我才是与你相守一生之人!
虞逻与她纠缠,将她抵在了廊柱上,握着她手腕,锢住了她身体,任凭血腥味在两人的口中漫延开来,他双眸赤红,似乎带了疯狂之意。
舒明悦咬他、踢他、搡他,终于抽出了一只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极重,“啪”的一声,整个屋室都清静下来了。
虞逻的脸被打歪了过去,印了淡淡的红,定住不动了,须臾后,他舌尖抵腮帮,慢慢偏过头看她。
舒明悦发丝凌乱,唇边有血,激烈地喘息着,声音有些哑了,慢慢地轻声道:“虞逻,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送我走吧,走吧……”
一边说,她一边又捂脸哭了起来。
虞逻身上只穿了霜白中衣,此时被她抓得一片歪扭,呼吸亦粗重起伏,两只黝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她,“好,好!”
他咬牙切齿,忽地抬腿猛踹倒了一旁桌凳,转身大步离去,门口处,传来他一字一顿的冷漠声音,“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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