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汝和亲关外后千余日夜,心无一日不悔。
每至夤夜,时常惊梦,梦表妹怨声质问何以如此待你,又梦表妹握住吾手,潸然泪下,告虞逻苛待于你。
梦醒,大汗淋漓,赤目夺门而出,欲发兵将汝接回,然悔之晚矣。
这才恍惚明悟,吾对汝之心,喜爱深存。
彼时,吾却不敢承认。
犹记昔年初遇,表妹玉雪可爱,勾吾之手以唤三表哥,十四载飞逝,却如历历在目,印于脑海中清晰愈甚。彼时吾爱表妹,喜与汝玩伴,奈何汝养于主母房中,吾却居于偏院,不得日日与汝相见,思来那时,已在心中埋下对汝之执念。
然,闻虞逻待你宠爱,又心生嫉妒吾,以巽朝为私器,行卑鄙之事,待闻虞逻迁怒于你,拂袖离去,却又心生惶恐茫然。
不知关外三载,表妹恨我尤深?
年少不知情深,失去方悔己错,一步行差,步步皆输,愧与悔二字,已不能道出心中之意。
人至绝路,方幡然醒悟,一生荒唐。
下至黄泉,吾无颜面见父皇、表妹、朝野臣兵与天下万民。
偶闻业火烧罪孽,彼时烈火燃烧,浓烟滚滚,吾席地坐于紫宸,心中惟愿,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定当厉精为治,求赎前世之罪。
然一梦醒来,神色恍惚,竟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见少年之吾,又见少年之汝,种种一切,犹如黄粱一梦,却又心神激动,感慨万般。
愿少年之吾不入歧途,愿少年之汝得偿所愿。
朝阳迟暮,笔落纸短,数年挣扎俱往矣,余念已了,已该去矣,此去一别,后会无期,盼汝珍重。
庆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姬衡手书。
……
世间多后悔,却不是所有的执念都可以挽回,虞逻读完,冷笑了一声,便面无表情地取火将信纸点燃了。
人生八苦,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何其有幸,竟叫姬衡得一线机缘,了却前世执念?
火苗顺着冬风呼啸往上,不消片刻便吞噬了所有字迹,艳红的火苗跳跃,在他俊脸上垂下一片明暗变化的光影,在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烧焦的气味中,终化作了一堆灰烬。
许久不见虞逻回,舒明悦寻了出来,见他站在庭院外盯着那摊残骸出神,走过去勾了勾他手掌,不高兴地仰脸问:“还看什么?”
“没什么,”虞逻笑笑,命人将那堆残骸收走,偏过头摸了摸她冰凉发丝,笑着道:“我在想,这几日,哥哥和大表哥很忙,我可以在府里多陪陪你了。”
此言一出,舒明悦的耳朵尖却“唰”地红了,“我、我想出去玩,才不在府里呢……”
越说到后面,她声音愈低,面容也变了羞恼神色。
虞逻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深,故意俯下身来,炙热气息铺过来,卷着熟悉的淡淡冷香,舒明悦整个身子都绷住了,细白脖颈红红。
昂起脸,抬下巴, “干、干嘛?”
“想什么呢?嗯?”男人好笑地捏住了她耳垂。
舒明悦一下子脸色涨红。
虞逻却笑得愈发开怀,两人离得太近了,仿如情人低语低语,舒明悦正恼了一张脸,便又听他在她耳畔温柔地拒绝,“不行。”
俗话说得好,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回简难,开了荤的人,哪能再吃素呢?
你说不行就不行?
舒明悦哼了一声,懒得再与他争论,兀自转身回屋了。虞逻慢悠悠地从身后跟上来,“想去哪?曲江?翠华山?还是骊山?”
……
甜蜜的时光容逝,如乌飞兔走,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
北狄那边出些了急事,虞逻要回去一趟,走得很急,上午刚说完,下午便骑上了马,临走之时,他揉了揉她脑袋,安慰说很快就会回来,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回来陪她过年。
结果大年三十那天,舒明悦守夜守了整晚,太阳都升起了,也没见着人影。
翌日中午,方才收到他的来信,说还晚些才能归。
舒明悦心中失落,可这却是没法子的事情。北地天寒,冬日尤其艰难,虞逻这个新上任的可汗的确脱不开身,哪怕有上辈子的经验在,也得一步一步重新来。一忙起来,便是事赶事,停不下来。
这一拖,就拖到了庆和七年。
那天是上元节,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舒明悦早早收拾妥当,穿了一身鹅黄色罗裙,外披一件淡青色小斗篷,一圈白雪容貌衬得脸蛋愈发娇艳。
夜幕初至,兄妹三人吃过汤圆,便一起出门看灯会,崇仁坊离丹阳门近,也没坐马车,不急不徐地步行前往。
入了朱雀主街,便见香车宝辇,人流如织,华灯聚百戏,鸣鼓聒天,巨大的灯树和灯笼挂满了整个长安城,一入夜,恍如千树万树星子落。
今年的上元节,比往年更热闹。
火树银花和,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①
两侧兵士披盔戴甲,武侯巡逻出没。
于舒明悦而言,这样热闹的场景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小姑娘格外兴奋,看到什么都想买。舒思暕拎着十八盏花灯跟在她后面,特别无语。
可自个妹妹喜欢,能怎么办?
就是他可怜了点,不止得拎着十八盏花灯,还得被街上的姑娘当成卖灯人。
走一路,被姑娘问一路,舒思暕忍无可忍,舒明悦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哥哥,这就是你不懂了,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故意拉长声音,眼睛一晚,笑盈盈地看着第十三个姑娘站于灯火朦胧中,被好友鼓励着,红着脸朝她哥哥走过去。
“嫂嫂也——”
舒明悦俏皮地眨了下眼。
“胡说八道。”舒思暕嗤笑,“你哥哥我,用不着。”
话落,那姑娘就走到了身边,舒思暕面无表情地将花灯全塞沈燕回手里,“他卖,问他。”
沈燕回:“……”
舒明悦:“…………”
没救了,真是没救了。舒明悦捂脸叹息,谁说定国公风流多情?一定是谣传!她瞧着,她哥哥是块硬木头才对,还是宝刀砍不断的那种。
上元热闹,人挤人,舒思暕和沈燕回生怕小姑娘走丢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戌时,第一场烟花开始,只听“砰”、“砰”、“砰”,三声爆裂巨声,五色烟花在夜幕中炸开,照亮了整个夜幕。
路上的行人纷纷扭头,朝皇城的方向看去,发出惊呼之声。
“哇,好漂亮!”
孩童鼓掌齐贺。
皇帝与皇后着盛装华服,站于城楼上,在礼官道完祝福之下,洒下一把庆和铜钱,与万民同欢,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冠服的清俊少年。
他的目光穿过耀目华灯和如织人流,落在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中,又缓缓穿过她,落在长安城外连绵百里的山川。
那之后,是山河万里,万家灯火。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片嘈杂吵闹声,夹杂“站住”的惊呼声,人群“呼”的一声飞快地往两侧退去,一个络腮胡男子窜了出来。
他一手抓荷包,另手舞匕首,往前横冲直撞。
上元夜热闹,人多,偷窃和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两侧值守的武侯追了上来,却在重重人流中受阻,晚了一步。
沈燕回眸光寒凛,“争”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一跃而出。
只消几步,便将那窃贼逼入死路,一脚将人踹到在地,手腕微动,一剑劈开了他手中凶器,又一剑挑下了他手里荷包,一抹月白色挂在银黄晃晃的剑刃上。
身后,失了荷包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追来,脸色绯红。周围人气氛高涨,拍手叫好。
另一边。
舒思暕被人流往后挤去,反应极快地丢了手中花灯,下意识去抓自己妹妹,却在须臾之间,叫她被人流冲到了另一个方向。
肩膀推肩膀,被人撞得一歪,舒明悦不受控地往一旁摔去,恰在此时,一只紧实有力的胳膊扶住她肩膀,“小心。”
她下意识地仰头看去。
“怎么,不认得了?”
男人低头笑,伸手将她身上的斗篷慢慢扶正。周围的灯火很亮,华丽耀目,天上的月亮很圆,星子如点,而他的轮廓深邃,眉眼英俊如昨。
得。妹妹又没了。
舒思暕脚步停下,摇头叹气。
舒明悦却回神,猛地扑入他怀里, “虞逻——”
“嗯,我回来了。”他握住了她手,十指相扣,“这次,我们一道北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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