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河手中拿着小银碾子,帮着娘子碾茶饼,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的眼睛盯着槽中逐渐变得精细的茶粉,缓缓道:“茶是江南钱塘绿茶,去年大雨不断,所得茶叶极少,倾数奉于京中。不少采茶人一生在茶园劳作,却未能尝上一口所植之物是何滋味,你说原因在何?”
话锋转得太突然,顾放一时茫然,捧着杯子懵懵张口道:“茶叶价贵,与其自己享用,不如外售换取银两?”
沈清河:“茶叶价贵贵的是京中价,在钱塘,一斤茶至多不过三钱,唯精品方能卖出高价。但成色上佳之茶不得私售必须上缴官府,由此换得贴补,以保突发灾年。一个茶农,一年的贴补是七两纹银,不多不少,一家人吃喝穿衣是够了。但每年,从中央到地方,经过层层下来,最后到他们手中,堪堪不过三两。”
沈清河抬起眼,不急不迫:“那四两银子,哪去了?”
顾放哑口无言,嘴里的茶顿时换了滋味。
沈清河垂眸继续碾磨茶粉,道:“大凉自开国之初便严惩贪污,但是贪官何时少了?那些酷刑何时镇住他们了?说到底,还是太侥幸,觉得自己可以把手擦干净,反正大家都有份,一个下去,一窝子都别想活。所以,我就同五皇子打了个赌。”
顾放忙问:“什么赌?”
“重新铸币。”
沈清河道:“只需加上一个字,从今往后,派发各地官银皆可分辨而出。假说,一个庐州的官员,府中官银却是钱塘的样式,寻锳你说,他这个银子会是怎么得来的?”
顾放的眼睛亮了,险些拍案叫绝:“好妙的主意,此举必能将官场整治肃清!”
沈清河却微微摇头,笑道:“想多了,真想贪有的是主意贪,银子底下有字,他们可以使火耗,私下里把银子融了重铸,照样放心入库。”
顾放顿时觉得白高兴一场,对先生的想法实在琢磨不透,只好再试探着问:“那先生是……”
沈清河的眼神倏然变得有些锐利,无形中自有一番压迫:“我也说了,我是在同五皇子打赌,我就赌他敢不敢将此事上书谏言,敢不敢,刚从宗人府出来,便与满朝为敌。”
“倘若他敢呢?”顾放道。
沈清河停下动作,用茶帚将茶粉从槽中扫出,又用茶匙取出适量茶粉,加入预热好的茶盏中,热水烹之。同时,徐徐开口——
“他敢,我就敢。”
……
送走顾放,施乔儿懒得去想为什么看此人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也不想去刨根问底地询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和沈清河有什么关系。
她就关心一点——相公会不会真的去剿匪。
“你之前说,五皇子敢你就敢,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如果敢去铸新币,你就要随着他去东南吗?”
刚转身回到家中,施乔儿就忍不住发问。
沈清河揽着小娘子的腰往里走着,装模作样沉吟半晌,头一点道:“可以是这么说。”
施乔儿眼泪都快气出来了,窝着气怒斥:“沈清河!”
“在呢。”沈清河胳膊一收将人搂入怀里,同时给关门回来的猴儿使了记眼色,让他转过身去,小孩子不准看。
施乔儿这回真生气了,推着他不让他抱,含泪道:“不生气就把人当傻子啊!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去!你一点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东南离得那样远,你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沈清河看着她失望伤心的神情,自己的心里也无休止地难过下去,握着她的手道:“三娘,动怒伤身,听我与你细讲如何?”
施乔儿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方才已经听够多了,现在不想听了,我不管五皇子敢不敢铸什么新币,总之在你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再跟我说话。”
她这回果真发了狠,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余地没留。
沈清河在原地看着施乔儿的背影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嘴似乎是长在自己身上,便没再犹豫,抬腿追上去道:“好娘子,别生我气别不理我,打我骂我……随意处置如何?”
夜晚,“处置”完毕。
施乔儿微喘着气躺在沈清河怀中,跟刚泡过一场温泉水似的,全身发软无力,眼神飘忽着聚不到一处,咬字都发轻。
却仍带着脾气,横竖不饶人道:“你若是硬要去东南剿匪,趁早别认我这个娘子,以后也别碰我一下。”
沈清河不急不恼,指端从她的后背薄骨游到前面,手掌一紧:“当真?”
施乔儿又受用又想哭,全身骨头都快酥没了,转过身一把搂住沈清河,扯着哭腔娇嗔道:“相公,不要去,我舍不得你,我当真舍不得你。”
沈清河仍不放过她,该怎样怎样,面上却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故意作着恶问她:“哪儿舍不得?”
施乔儿咬他下巴一口,哭道:“从头到脚,哪都舍不得。”
沈清河顶着嘴角残存的胭脂,再装得板正,眼神也早就乱了,欲念疼惜与难以言喻的爱掺和在一起,使得他伸手再度撑开施乔儿手掌,十指相扣,一拉被子,二人的视野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三娘,我舍不得你,比你舍不得我要舍不得百倍千倍,我恨不得将你变小数倍藏于掌心之中,每日盯着看着,走到哪便带到哪去,如此方可放心。我沈涧自年少时便眼高于顶,旁人一生想要的,我早早便打心里瞧不上了,能勾起我一生执迷恨不得日日纠缠的,只有你,唯有你……”
扣在指间的手掌越发收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中,引施乔儿吃痛。
被子里空气微薄,能交换的只有彼此的吐息,甜香与青竹之气混在一起,引人发昏。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施乔儿几次觉得自己都要晕死过去了,可嘴里还是哽咽着呢喃:“相公……相公……别走……”
沈清河一开始还残存些理智,顶着发麻的头皮与她细细说道:“乱匪无情,我信他们开始定是世道所迫,不得已上山谋生。但娘子,人习惯了靠抢,便再也做不回正经营生了。开始抢恶人的,后来抢富人的,再后来便抢穷人,抢女抢男,滥杀无辜。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如你我这般难舍难分的夫妻,便是遭他们强拆,生不见,死难依……乔儿,你可能懂我所说?”
施乔儿如卧云端,魂都要飞到天外了,哪里能听进去些什么,指甲对着他小臂上突起的青筋不断抠挖,开始是呢喃,后来便是求饶了。
可沈清河浑然不停,噙着她耳垂一遍遍问:“乔儿,可能听懂,乔儿,可能听懂……”
施乔儿实在不撑了,也不再去管那三柒二十一,哭着应声:“听懂了相公,我听懂了。”
“那乔儿,可会愿意我赴东南,剿清匪徒,让所有有情人都能如你我这般?”
“愿意的,我愿意相公。”
“乖乔儿,好乔儿,为夫奖励乔儿可好?”
施乔儿魂归一线,张嘴只说好,本以为这“奖励”是让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
结果,某人长臂一伸,拉来软枕,垫在了她的腰下。
……
正月一过,朝堂上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五皇子昭于早朝献上铸币新策,遭百官反对,一人一句,把弊处说了个底朝天,仿佛只要推行,大凉的天都能塌。
然后陛下准了。
“人到晚年就容易这样,叛逆。”
国公府后花园,施虎晒着太阳喝着茶,同朱为治扯着犊子谈着天。
朱为治下了朝就来了国公府蹭茶,形容百官脸色时胡子都快乐掉了。
“你是没看见啊,户部的人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黑,都快赶上锅底了。毕竟这谁能想到呢,一个被幽禁十年的皇子,平日话都说不利索,人情世故上那是一点不懂,见了谁都弯腰行礼。堂堂天潢贵胄,昔日的嫡室次子啊,整个都被圈出奴性出来了,这这这,就这么个人,居然招呼不打一声,上了朝就提新策?我看孙子兵法算被他玩明白了,要攻就攻个出其不意啊。”
施虎听着,捧着个茶盏只点头,张口就是唉声叹气。
朱为治扫了老东西一眼,来了兴致:“怎么着,你也有份儿?”
施虎本来“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对方放的什么屁以后,茶盏一扔伸长胳膊就去揍人:“我有份!我有份!你他娘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真当国公府墙外一个耳朵没有?老子俸禄那么高,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能有什么份!”
朱为治边躲边乐,拍手叫好道:“急了!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是不心虚,你这幅死了晚娘的臭德行是怎么来的?”
施虎收了手,气得回到凳子上一坐:“我担心什么你心里不清楚?我可给你说明白了,咱俩怎么着都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到时候要是落不着好,你齐王府弄不好也得跟着倒霉。”
一听这话,朱为治就彻底乐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子,抬头看着太阳叹气道:“怪啊,真是怪,这老五身后怕是经了什么高人指点吧,不然的话,没道理啊。”
与此同时,“高人”沈某正忙着在家哄他娘子。
施乔儿先前刻意派人留意了消息,一传出来她便知道沈清河此回是必走无疑了,可吵也吵过骂也骂过做也做……过了,她总不能用抹脖子上吊的手段留住他,她做不出来,也觉得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