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乔儿被雨声唤醒,支起身子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心中庆幸婆母人好,不必让她一早冒雨前去请安,不然可有的是罪受了。
可等再度躺下,也再也睡不着了,抬头又看了眼雨,心想:“沈涧此时应该早已到达学堂了吧,也不知身上淋没淋湿。”
想完自己都忍不住给自己个白眼,嫌弃自己想太多。
这场雨一连下了接近小半月,雨势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停上小半天,又开始下。
刘妈戏称,说这是龙王爷的老窝教人端了,眼下正发怒呢。
但等说笑完,眼里便又添了忧愁,望天叹气道:“这一遭大雨,若是再不停,不知又有多少庄稼毁在地里。眼见熬过盛夏便是收割之时,经此一遭,怕是能留下三成粮食便是好的。唉,可教老百姓们怎么活哟。”
施乔儿的脚伤早已痊愈,眼下正在厨房与四喜研究做玫瑰酥饼,听完刘妈自顾自的抱怨,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她天生在富贵窝中长大,不懂何为挨饿受苦,也不知天冷天热,雨多雨少,对农民来说都如同过鬼门关一般。
这几声抱怨,她在闺阁中十六年都没有听到过,乍一听,居然没有生出天方夜谭的不真切感,倒有几分共情难受。
四喜见她神情不太对,揉花瓣的手也慢下来,便道:“怎么了姑娘,可是累了?”
施乔儿闷闷摇头,垂目望着青花瓷碟中的鲜红瓣子,道:“我娘过往跟我说过几次,说她小时候过得如何如何辛苦,遇上灾年,莫说挣钱,饭都吃不上。我一直只当她在唬我,未想到竟是真的,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一场雨,活都活不下去了。”
四喜无奈地叹口气,将半盏蜂蜜倒入花瓣中,说:“姑娘想那些干嘛呢,横竖外面雨再大,丁点飞不到您身上,您只顾自己过得开心高兴就行了,旁的,岂是咱们女子所能顾得了的。”
施乔儿点着头,心里却仍旧结了颗疙瘩,不知如何纾解。
夜里,沈清河冒雨到家,还未下马车,便见到撑伞挑灯立在门口的三姑娘,看样子像是等了许久,身体微微抖着,似在抽泣。
沈清河顾不得撑伞遮身,忙不迭跑到檐下道:“怎么了三娘,好端端哭成这个样子。”
施乔儿泪流不止,一时激动扯住了沈清河袖子道:“我……我做错了事了,上午母亲吃了我做的玫瑰酥饼,随后便咳嗽不止,药吃了,郎中也来了,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他们还……还让我赶紧去叫你回家,可我并不晓得你那学堂在哪里,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清河伸手擦她脸上的泪,安慰道:“三娘别慌,先带我去看母亲情况如何,可好?”
施乔儿点点头,也顾不得遮雨了,拉住沈清河便往后院跑,留四喜在后面边追边喊:“伞!姑娘伞!”
后院中,雨水都阻隔不住药汤的清苦味。待夫妻二人抵达房里,床榻上的妇人已连咳嗽声都微弱了下去,唯有呼吸时强时若,断断续续。
沈清河哪怕在路上已经告诫自己冷静,但在看到人的那刻,喉咙还是突然哽住,极轻地唤了声:“母亲……”
沈氏听到,微微睁开眼,嘴角带着笑意,说:“清儿,过来。”
沈清河红着眼眶,一步步走去,跪在床前。
沈氏的声音极弱极小,如同一根眼看要断的细丝。
却带着笑意道:“玫瑰酥饼真的很好吃,不要怪三娘,是母亲自己要的。母亲这些年啊,喝了太多的药了,忽然间,很想再尝尝,甜是什么滋味。怕晚了,就再也尝不上了。”
沈清河顷刻泪如雨下,无法抬眼再看,低头不言。
沈氏撑着抬起手,指尖擦着儿子脸上的泪,道:“你幼时好老庄,爱庄子的洒脱超然,如今可还记得,庄子在面临生死时,对儿女说过什么?”
沈清河强忍喉头哽咽,一字一顿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要哭。”沈氏笑着,“母亲只是从来中来,又到去中去了,如同四季变换,落叶归根,人活一世,本是……”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沈氏猛地喘上好几口粗气,双目赫然发直起来,视线绕过沈清河,对上施乔儿,怕来不及似的,匆忙急促道:“乔儿……乔儿……”
施乔儿顶着一脸泪,赶紧上前跪下,拉住沈氏的手:“我在的!母亲我在的!”
不知怎么,沈氏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道:“清河他……太孤单了,不要离他而去,不要……”
施乔儿连忙点头,含泪保证:“我不会的母亲!你放心吧,我会永远陪着他的!我向你发誓!”
沈氏的手渐渐松下去,目光又从施乔儿的脸上移到最上空,两眼亮得出奇,也瞪得大的出奇,似乎在看什么人什么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口喘气道:“问生……你当真……好狠的心呐……”
油尽灯枯,丝尽蚕死。
沈氏瞳仁涣散,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双目渐合,撒手人寰。
施乔儿大哭出声,人生头次面对生死大事,本就彷徨无措,又想到沈氏平日里待她点滴,更加悲痛不能自持,一时情急冲动,扑到沈清河怀中大哭不止:“我好难过!我未想过人死竟是这般突然之事!沈涧,你同我说些话可好?我现在害怕极了,我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沈清河抱紧了施乔儿,泪珠滴入她茂密的发中,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方感觉自己此刻还活着。
哽咽着唤了声:“三娘……”
还好有你在啊,三娘。
作者有话说:
夫妻之间就是要有福同享,嗯……有虐同当(狗头)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庄子
第18章 下葬
沈家在京城举目无亲,沈老夫人离世,前来吊唁的不过左右邻里,以及施家若干人。
施虎亲自来了一趟,上完香大为感慨一番。他昔日里只知这位亲家母体弱,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长辞于世,又想起自己如今这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也要走那一遭,心中既有辛酸,亦感不安。
沈清河看着老丈人神情不大对,料到触景伤情,便将人请到偏厅喝茶,也好转变一下心情。
由此,灵堂便剩下施乔儿、云姨娘,若干婆子丫鬟,以及哭得好似泪人此刻直抽抽的小猴儿。
云姨娘心情本也沉重,不料上完香抬头看了眼牌位,登时诧异道:“乔儿,你家婆婆的名字可是够好听的啊。”
施乔儿眼眶通红,两只眼睛肿成桃儿一般,身着一身孝衣,未施粉黛,未点珠翠,俏生生跪在蒲团上,半边身子靠着四喜,竟比平日里更添脆弱之美,好似一朵摇摇欲坠的白色山茶,风一吹瓣子便要散了。
她原本只沉浸在悲伤中,哪里注意到牌位上写了什么字,听娘亲这般说,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
“沈华宵。”
云姨娘自嘴里念了一遍,不由赞叹道:“好生大气端庄个名字,不似别家,总爱给女儿取个花儿朵儿什么的。名字里头单这个华字,便好似有了大家千金的气度,你婆婆的爹娘想必也是读过些诗书的。”
施乔儿吸了下鼻子,重新垂下头靠在四喜身上,心中不懂娘亲在诧异什么,横竖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再好听人也已经去了,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想到此处,施乔儿不禁伤感,又要落泪。
云姨娘听到抽泣声,转身一看女儿又在落泪,不由叹口气,过去俯下身,伸手给闺女擦泪道:“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呢?你娘我要是在你外公去时哭死过去,现在可就没你了。去了的人放在心里想就行了,活着的人才重要。如今沈家就你与沈涧夫妻二人,你一定要与他互相扶持,相敬相爱,等孝期一过,早日里为这个家开枝散叶,不然啊,这么大个家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施乔儿闷闷点头,想说话也没力气说了。
到了夜里,人都走干净了,猴儿哭累了,被刘妈带去睡觉。四喜陪着在灵堂跪了一整日,腰酸背痛到不行,也被施乔儿打发回房歇着。
偌大个灵堂,除了一口棺材和满案香烛,就只剩下了施乔儿和沈清河两个人。
施乔儿也累,一天一夜没能好好睡觉,靠在沈清河背上就起不来,但若让她去睡觉休息,她又不肯。
“三娘,听话。”沈清河轻声道,“这里有我陪着母亲,你去睡觉可好?再这样下去,你会熬不住的。”
施乔儿带着鼻音轻哼一声,语气娇弱无力:“不要,我答应过母亲要陪着你,怎么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沈清河心上一陷,原本荒芜的内心莫名涌出许多力量,万般柔情齐上心头,不由得摸了摸施乔儿的发:“那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的,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再饿下去会出事的,等会多少吃上一点,好不好?”
施乔儿原本没想到进食,经这一说,才感到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便软绵绵点了下头:“随便带些什么便行了,我现在没胃口,吃什么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