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榻上的小桌边缘,玉臂支着下颚, 长睫半垂下来, 看着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
她是展西最有权有势的人,就算是白珩要做什么决定前,也会有人先来询问她的意见, 若是她不允, 没有人能够违逆她。
所有人都要向她臣.服。
而进来的人此刻却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背脊挺直, 面上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太后笑了一下,说:“算算日子,也有一年没见了。”
白泽鹿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像是连客套和寒暄都不想应付。
太后却一点也不恼。
她继续说道:“你看着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人气。”
“过来些,泽鹿,让我好好看看你。”
太后向她招手。
白泽鹿眼皮微抬,没有要动的意思。
殿内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太后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走近。
半晌。
白泽鹿轻声道:“母后。”
太后笑起来:“过来,泽鹿。”
白泽鹿眼睫垂下来,没有看她。
“您应该知道,我永远不会过去。”
她看上去波澜不惊,连声音都显得尤为平静。
然而太后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
“泽鹿,别欺骗自己。”
太后披着狐裘,下榻向她走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伸出温暖干燥的手,摸着白泽鹿被风吹得冰浸般的脸颊,“依赖本宫。”
白泽鹿没有避开她的触摸,就仿佛是身体已经习惯了。
“母后不怕么?”白泽鹿说。
太后笑了笑,问:“怕什么?怕你现在就杀了本宫?”
“母后认为我不敢么?”
太后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乌发,说:“不,本宫当然知道你敢。”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后温柔地理着她的衣襟,“本宫若是现在死了,你连这座宫殿都走不出去,泽鹿,别自讨苦吃,听话。”
听话。
这是曾无数次灌进她耳朵里的魔音。
白泽鹿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太后的触碰。
太后唇边的笑意微收,“怎么了?”
不等白泽鹿说话,太后抬起手,勾起她身前的一缕发丝,“因为‘听话’这两个字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白泽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从她手里勾回了自己的乌发。
“母后既然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太后忽然说:“如果本宫说本宫是无心的呢?”
白泽鹿话音微顿。
“有意还是无心都与泽鹿无关。”
殿内的氛围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太后撤回在她脸庞上流连的目光,转过身,回到了榻边。
“那么,”她轻声开口,“你这次回来,又是因为什么?”
“母后也不知道么?”
白泽鹿笑了一下,语气听不出是嘲弄还是什么,“您不是最会算计人心,也猜不出泽鹿回来是因为什么?”
太后撑起下颚,模样有几分慵懒。
“泽鹿想让本宫猜?”
她嗓音渐渐压低,几乎带了几分哄人的意味,“是打算趁战乱逼.宫?还是想来套本宫的话,好同顾相言和?”
“不过泽鹿,”太后低声说,“与顾相联合起来对付展西,不觉得有些浪费你的才能?”
“多谢母后谬赞。”
白泽鹿说:“顾相派人杀泽鹿,泽鹿又怎会还想与他一道谋划呢。”
“他心软了。”
太后似乎并不意外,漫不经心道:“顾相舍不得杀你,你若肯回去,他自会为你留一个位置。”
“顾相看上去不像舍不得杀我。”
“泽鹿,你还太年轻,”太后轻轻摇头,“会有一个人教你想时时刻刻看着他,想他也看着你,可当他看向你的时候,你又想躲开他的视线。”
似是觉得荒谬,白泽鹿笑了一下,“母后想说顾相心悦泽鹿还是泽鹿不懂得何为倾心?”
“喜欢一个人,便会不求任何回报地付出,”白泽鹿说,“泽鹿难以苟同这样的道理。”
“何况,儿女情长只会误事,只有心无旁骛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唇边带着一抹嘲弄,“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再过十年顾相也做不上展西最高的那个位置。”
太后笑了一下,“泽鹿总能让本宫满意。”
“泽鹿不是为了让母后满意才说这番话。”
“那是为了什么呢?”太后问。
“为了让你知道,”白泽鹿慢慢往前走,“泽鹿不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太后脸色微变。
“母后认为泽鹿不敢动手么?”
宫殿外传来整齐的步伐声。
那是一种不详的预示。
太后看向她,许久,忽然说:“泽鹿,过来些,让本宫再看看你。”
“这位置本宫早已经坐厌了,你想要便拿去罢。”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她,而后,当真慢慢走了过去。
太后向她伸出了手。
而这时,殿外无数的侍卫也已闯了进来,有条不紊地站立在四周。
很快,白珩也走了进来。
见到殿内情形,白珩皱眉道:“泽鹿,回来,别过去。”
太后没有变换姿势,眉眼含着温柔的笑意,她轻声说:“过来,泽鹿,来母后这里。”
白泽鹿看着她,许久,终于伸出了手。
太后的手是温暖而干燥的。
从前在王宫里时,很偶尔的时候,没有剥.夺与杀.戮时,她也会像这样抱着她,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起一些旧事。
白泽鹿恨她。
但在那个偶尔的时候,她会恨自己。
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在那个时候……希望她能永远像那样。
白泽鹿无声地摸着袖口的短刃,冰冷的刀锋凉得有些刺骨。
“没关系,泽鹿。”
抱着她的人在她耳边温柔地开了口,就像从前那个很偶尔的时候,“没关系。”
白泽鹿闭了闭眼睛,终于往前送出,而后,她听见了刀入体的轻微声响,随即有温热的东西不断地涌出。
像是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她听到怀里的人说:“本宫后悔了,泽鹿。”
“本宫只后悔过这一件事。”
白泽鹿声音很轻:“是什么?”
“本宫不该把你带进宫里。”
殿内有一瞬间,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许久,白泽鹿问:“为什么?”
怀里的人力道渐渐消散,白泽鹿用力扶着她,轻声道:“为什么?”
她唇角微微扬起,有猩红不受控制地泻出,尽管她已经非常克制,却依旧变得狼狈起来。
这大约是她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可她的神色却又与往日一般矜贵。
她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我的泽鹿……”
“长大了。”
她语气似是遗憾:“你不该在牢笼里长大。”
第66章 求之不得
殿外风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 树枝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那重力,一点风吹草动,积压的雪便落了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么?”
白泽鹿低声问。
她半阖上眼, 看不出是何情绪。
直到怀里的人因为无力而往下坠。
她低下头,看见那个贯穿自己从幼年起所有梦魇源头的人,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自称是她母后的人, 也像行文一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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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逼.宫,在洗清属于太后的施力以后,便不叫逼.宫了,它会被冠上一个更为好听的名字。
太后的势力分布很广, 有位置高到连白珩此刻也奈何不得的人, 也有一些虽然无关紧要却又在关键时刻能用上的人。
虽然太后死了,但她所代表的那一势力却不会立刻瓦解, 那些人也不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倒戈, 至于是杀还是作为己用,那是白珩该做的决定了。
“想问什么?”白泽鹿偏过视线看向白珩。
“你……”
白珩刚要说什么,目光触及到她身前的猩红, 沉默了一下, “先擦一擦。”
“无妨。”白泽鹿说,“我很快便出宫了。”
白珩步伐一顿, “你要去哪?”
“兄长糊涂了,我现在是展西的王后,自然回到展西去。”
白泽鹿捻了一下指尖,回忆起了方才在殿内的事,眸色渐低, 有些出神。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近乎恍然的空落落的感觉。
“你可以留下来。”白珩忽然说。
白泽鹿微微抬眼,收回思绪,唇边带了一点浅淡的笑意,“留下来做什么呢?兄长。”
不等白珩开口,白泽鹿说:“我留下来,便是第二个太后了。”
白珩望着她。
“你方才想问我为何会帮你么?”
白泽鹿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风雪飘着,寒意似冰刃般刮在脸上,带起一阵刺痛感。
“一敌三不止需要卧薪尝胆的毅力,还要有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的勇气。”白泽鹿看着呼出的热气在半空渐渐消散,平静道:“纵使都有,还得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
“天时地利人和,有一处决策做错,就会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