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传来周升的回话:“是,小的这就过去。”
意儿闻言道:“如此甚好,那我也先走了。”
“等等。”赵庭梧叫住她:“你去哪儿?”
“出城验尸。”
“天色已晚,还下着雨,明日再去吧。”
“不行,我怕夜长梦多。”
赵庭梧颇为无奈:“你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他整理完,找出两件斗钵式的青色油衫,此乃绢缎制成的雨衣,外涂桐油,可以避水。
“我随你一同出城。”
“好。”意儿接过油衣,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宋敏带着杨府管家与四个差人提灯候在县衙门口。
他们骑上马,冒雨出城。
杨妃灵死后,遗体被娘家要回,葬入祖坟,此刻由管家带路,找到她的墓穴。
阴风摇曳树林,电闪雷鸣,四下森冷恐怖。
“亡灵莫怪,本官为查明真相而来,若你果真有冤,本官一定会让凶手伏法,以慰你在天之灵。”意儿说完,随即命令衙役挖坟。
脚下泥泞,靴子沾满湿土,成串的雨水从帽檐滚落。管家立在边上,口中不断念经。
一炷香后,坑内出现棺椁的轮廓。
“大人。”
宋敏和衙役望向两位长官。
意儿屏住呼吸,提灯上前:“开棺。”
管家绕到前头,做好准备,用伞去给他家小姐挡雨。
衙役们站在坑内,撬开了棺盖。
“那是什么?”
几只明瓦灯笼递过去照明。
棺内散落着陪葬物,珠宝,首饰,以及铺在七星板上的红绫褥。
“尸体呢?!”意儿大惊。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原地。杨府管家更是慌得站不稳脚,拍腿直喊:“小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小姐的遗骸我是亲眼看着下葬的啊!”
第40章
雨越下越大, 黑黢黢的树林犹如鬼魅的爪牙,狰狞摇晃。
闪电劈开龟裂的疤痕, 坟墓与棺材被照亮,接着又陷入重重阴暗。
赵庭梧吩咐衙役:“合上棺盖,重新填土。”
“是。”
接着他转向意儿:“我们先回吧。”
雷雨声嘈杂,宋敏提高声量:“坟地近期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尸体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被挖了。”
杨府管家怒问:“谁挖的!哪个畜生干的!”
意儿沉声道:“毁尸灭迹,还能有谁。”
“冯宝笙!”管家咬牙切齿:“难道我家小姐果真并非自尽,而是被他杀害!”
赵庭梧忍不住提醒:“如今没有任何证据, 意儿你要慎言。”
她心中愤懑,反问道:“否则谁会挖走一具烧焦的尸体?盗墓贼吗?!”
棺内值钱的陪葬物一件不少,自然不是盗墓,若说还有那些偷掘女尸配阴婚的, 也不会放着这些财物不拿,而去选择卖不出价的面目全非的遗骸。
想到杨妃灵惨死,下葬之后还被挖出来挫骨扬灰, 意儿怒不可遏, 转身上马,正抬脚踩上镫子,谁知突然一声巨雷,马儿受惊,嘶吼着扬起前蹄, 她猛地摔下来,整个人栽进泥地里。
“大人!”宋敏忙上前搀扶。
意儿摔得狼狈,浑身湿泥,心头愈发恼火,三两下爬起, 跳上马背,往城内飞奔而去。
回到县衙,她立刻询问门子:“林捕快回来了吗?”
“还没呢。”
这么大的州府,千家万户,想找一个决心躲藏的人,需要时间。然而冯氏一族的势力盘根错节,莫说寻常百姓,只怕衙门里也有他们的爪牙,知县是流水的官,做两年便走,谁又会冒着得罪本地权贵的风险帮她呢?
意儿回到内宅,脱下脏衣服,泡在桶里沐浴。
阿照和宋敏进来时,她几乎睡着。
“姐。”
听见声音,意儿猛地惊醒,看见阿照,脱口直问:“怎么样,证人找到了吗?”
阿照摘下斗笠,喘着气告诉她:“没有,端芜可能已经不在县内。”
意儿贴着桶沿:“怎么回事?”
“方才我去医馆找苏锦,她说端芜带走了衣物,还偷了她的银子,早上她去送殡,很可能前脚刚走,端芜立马就溜了。”
宋敏道:“没有目击证人,这场官司很难打,对苏锦来说,基本没有赢面。”
阿照问:“不是还有仵作的证词吗?”
意儿道:“书证交给知府衙门鉴定真假,他们多半会说,字迹相似,但不能完全确定是仵作所写,即便确认了,仅凭那张纸,也无法作为直接证据给冯宝笙定罪。”
“那他岂不是要逍遥法外了?”
“不仅如此,若他反咬一口,苏锦还会因为诬告罪而受到刑罚。”
阿照又急又气:“那,杨妃灵的遗骸被盗,不就明摆着冯宝笙毁尸灭迹吗?!”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揣测,没用的。”
话至于此,三人渐渐沉默。
水快凉了,意儿起身更衣。
夜里睡不着,雷雨渐止,她提灯出门,来到赵庭梧的屋子。
里头灯亮着,她站在廊下,轻声问:“四叔,你睡了吗?”
稍待片刻,听见他说:“没有,进来吧。”
意儿打起帘子进屋,见他靠在贵妃榻上,手握书卷,外衫盖在腰下。
“有事?”
“嗯。”意儿端了把黄花梨的束腰方凳,坐到他面前:“证人可能找不到了。”
赵庭梧听着,应了声,目光继续落在书上。
“四叔准备何时过堂?”
“尽快,三日内吧,我也不能在此地多留。”
意儿道:“您把案子交给我,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审理。”
赵庭梧眼皮子也没抬,淡淡道:“这个案子到不了你手上,没有我,巡抚会让知府来办。”
“为什么?”
“因为庞建安是自己人,你不是。”
意儿看着他,憋了半晌,抽走他手里的书:“四叔,老实讲,你是不是打算让这个案子不了了之。”
赵庭梧愣住,想把书拿回来,她却一鼓作气,直接垫在了屁股底下。他无奈地笑了笑,端起香几上的茶杯,抿一口:“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公事公办的。”
意儿拧眉:“我看你都没打算找证据。”
他道:“不是有你在么?方才我还陪你去挖坟,忘了?”
意儿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分析着:“端芜出逃,算着时辰,此刻想必已经离开庄宁地界,衙门的人是指望不上了,看看阿照的哥哥能不能帮忙……除她以外,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徐贡,如果他能醒过来,这场官司还有得打。”
赵庭梧摇头:“苏锦本人便是大夫,要是能醒,他早就醒了。”
意儿道:“冯家我还未调查,肯定还有线索,冯宝笙的腿在三年前突然瘸了,想必和此案有关。”
赵庭梧道:“苏锦交代过,冯宝笙那条腿,是被他父亲打断的。”
意儿抬眸:“他父亲知情。”
“你不会想让他爹做证人吧?”赵庭梧笑了。
意儿离开凳子,蹲下身,扶着贵妃榻,仰头看着他:“四叔,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调查清楚,行吗?求你了。”
赵庭梧不语,目色如秋水般沉静,凝她的脸,半晌。
“杨妃灵对你那么重要吗?”
“公道对我很重要。”
他不忍熄灭她眼里的热切,斟酌一番:“巡抚派庞建安同审此案,就是为了保住冯宝笙,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在这里啊。”意儿求他:“四叔,大理寺有权复核驳正,你品级高……”
“在地方,权力最大的是巡抚,在他之下还有三司衙门,我接下这个案子已经僭越了。”
听见此话,意儿屏住呼吸,跪坐于地,忽然感到泄气,心头突突直跳。
是啊,就算这案子到她手里能有什么用,即便给冯宝笙拟了死刑,移交上级衙门,之后一级一级复审,根本不由她掌控。七品知县,太小太小了。
“我不相信没有办法。”意儿咬牙:“就算端芜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抓回来。”
赵庭梧打量着,温言细语道:“你跟在大姐身边,她教你学问,教你耿直清正,可是为官的手段你却一点也不懂,这样下去,如何坐得上高位?比如此刻,没有权力,处处受人压制,你明知冯宝笙有罪,却无法将他送入监牢,有没有想过自己信奉的那套法则其实有问题。”
意儿屏息不语。
“至刚易折。”赵庭梧轻轻慢慢的:“先前你曾谈及你的政治理想,可还记得?”
她记得:“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赵庭梧点头:“你和大姐一样,被清官的名声所累,不觉得愚蠢吗?”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我明白,为公道,正义,你想做正人君子嘛。可这些观念也是圣人灌输给你的,道德只能用来修身,不能用来治国啊。”
意儿闻言忽然笑了:“四叔,诸子百家,我推崇的是韩非子,不是孔圣人。”
赵庭梧道:“你相信法家,可如今律法不能给死者讨回公道,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