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玺听得气笑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睁眼瞧瞧,现在跟抄家似的,楚宅已经被你掘地三尺,连犄角旮旯都翻遍了!”
意儿手指敲敲石桌:“谁说的,还有这儿呢。”她当即起身,指挥汉子们:“把桌凳搬走,继续挖。”
赵玺忍无可忍:“赵意儿,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也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脑子没有一点长进。”
他冷笑:“好,行,你厉害,你是青天大老爷,独断专行惯了,既如此,待会儿你自己回去向烟箩解释,我就不奉陪了!”
赵玺扭头就走。行至大门前,听到四叔急促地喊了声:“意儿。”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赵庭梧站在新挖的土坑前,告诉大家:“找到了。”
周遭的汉子吓了一跳:“啊、那是啥东西?怎么有死人呐?!”
意儿大步走近,目光直勾勾的,紧盯住地下若隐若现的瓷片和那具深褐色的骸骨,死者身上的衣物尚未腐烂,能明显看出织锦花样。
她急忙制止:“别挖了,拿小铲子来,不要破坏尸体。阿照,通知衙门,让仵作把家伙带齐。”
“好,我马上去!”
意儿一瞬不瞬地注视坑底,同时手上的动作十分利落,挽起袖子,观察道:“衣裳和鞋子都是男装,从骨骼判断也应该是男性。”
赵庭梧见她竟然顺着边沿跳了下去:“你做什么?”
意儿站在坑内,比对自己的身长,约莫到她腰部:“埋葬深度超过三尺,不算浅埋,瓜洲城气候潮湿,尤其梅雨季节,降水频繁,又没有棺材隔绝空气,死者身上的衣物还能给幼虫提供保护,使之活动能力加强,从而加速腐败的过程。”
她说着,拿小铲子轻轻翻土:“尸体呈部分白骨化,部分皮革样化,毛发指甲脱落,根据本地的环境、气温、土质、昼夜变化等因素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年前。”
赵庭梧蹲下来,指了指:“那儿有只束发冠。”
“哪里?”
“头颅上方。”
意儿刨开土,将其挖出,赵庭梧脱下氅衣,用来盛接证物。死者头发虽然还在,但由于头皮腐烂,已分离脱落,那只束发冠乃偃月式琥珀小冠。
接着她又从死者的手指间找到两枚金戒指。
“再看看那些碎瓷片。”
“哦。”意儿依言拾起几块大的:“彩釉,带双耳,似乎和堂屋案上的是一对。”
赵庭梧见她汗流浃背,脸颊晒得通红,不禁锁眉:“先上来吧,没见过你这么喜欢亲手验尸的县官,等到了新地方入职,恐怕仵作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并非喜欢,而是忍不住。”她摊开两手:“你看,死者就在眼前,不检验的话,我心里痒啊。”
赵庭梧拉她上来,谁知她又立刻跑到隔壁要了两张竹席,铺在院子里,接着和宋敏一起拾捡瓷片,再将遗骨从坑底抬出,摆放在席上。
官府的人赶到时,楚宅外已围聚不少百姓,驱逐而不散,有的甚至拿梯/子趴在院墙张望。与此同时,蜚语流言迅速传开。
意儿和仵作将死者身上的衣物逐层脱取,因腐败,尸体面容已无法辨认,又因白骨化与皮革样化,某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某些地方只剩一层深褐色的皮。她先前挖的那些坑窖正好可用,窖中用木柴炭火烧煅,把坑烧红,接着灭掉明火,用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浇泼,乘热气将尸骨放入坑内,再用草席遮盖,此为蒸骨之法。
待一个时辰后,坑内冷却,拿去草席,扛出尸骨。
意儿手执红油伞,仰起头,眉尖微拧,望着碧空如洗,烈日灼目,心中感叹:真是个验骨的好天气。
“大人,让我来检验唱报吧。”她主动请缨。
御史抬手:“赵大人请。”
她走到竹席前,迎着太阳撑开油伞,遮罩尸骨,仔细验看。
“枕骨处显出红色纹路。”
“什么?”赵庭梧闻言大步上前,捧起颅后那块白骨,照着阳光端详枕许久:“果然有血晕,死者生前头部曾遭受击打,很可能是致命伤。”
意儿端来墨汁,涂抹于枕骨,待墨汁干后,表面洗净,仔细观察,但见墨色浸入,伤痕愈发明显:“有骨裂的迹象。”
赵庭梧道:“从牙齿磨损程度和双侧耻骨的结合面来看,死者约莫四十五岁。”
正当此时,趴在院墙上的人指着证物道:“那不是老楚的金戒指吗,他以前成天戴在手上显摆!”
不知怎么,庭院里的人都没了声响,宋敏和阿照望向呆滞的赵玺。
其实从挖到尸骨的那一刻,大家基本确定这就是楚老爷,但为了严谨和程序,依然按部就班的做完检验,宋敏也完成验状,御史命公差将证物和死者带回衙门。
“听闻楚老爷两年前躲债出走,连夜离开瓜洲城,人尽皆知,可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他竟然早就被杀,还被埋在自家院子里。”御史拿着周遭邻居的证词,向众人道:“看来本官得请楚氏母女到衙门坐坐了。”
意儿不知怎么,忽然情绪低沉,没有吭声,赵庭梧问:“霍康还没抓到吗?”
“没有,这人贼的很,也不知是否有同党将他藏匿起来。”
宋敏思忖着,问:“赵府搜过吗?”
“你怀疑他还在赵府?”
“有可能。”
赵庭梧道:“早上出门前我让周升留在家里,协助大哥搜查内宅,如果有情况,他会通知我。”
说着话,众人准备离开楚宅,赵玺落在后面,泄气一般,垂头丧耳,只听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
第29章
意儿记得, 她曾经在面对温慈这个杀人凶手时,生出恻隐之心, 不仅因为温慈是个孩子,更因她自幼被亲生母亲虐待,扭曲了心肠,虽可恨亦可悲。
而今时今日,她再次感到纠结,甚至愧疚,全是因为赵玺的缘故, 她不想看到哥哥深受打击的模样。
于是意儿朝御史拱手恳请:“大人,能不能暂时别把楚氏母女传上公堂,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这个恐怕不行。”御史明言回绝:“但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推论,这两起案件相互关联, 我想你大概已分析出其中的因果逻辑,本官愿闻其详。”
意儿垂下眼帘,精神低落, 并没有什么心思:“我毕竟是赵家的人, 按理应该避嫌。”
这时赵玺轻笑了声:“怎么你现在才想起自己是赵家人吗?方才找尸体时,我看你气势汹汹的,还以为早忘了。”
阿照倏地扭过头,上下瞥他:“喂,我们为了找出真相而已, 她姓赵又怎么样,难道只讲情分,不用讲律法了吗?”
赵玺白着脸胸膛起伏:“那具尸体如果是别人挖出来的,我无话可说,可为何偏偏是她!”
意儿原本抱有几分同情, 然而眼下见他如此,立刻心硬起来:“我只不过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哥哥怕是戏文看多了,举止也学得夸张做作,‘为何偏偏是她’!你当在戏台上呢?唱的哪一出啊?”
赵玺被她这番话怼得脸色又红又白,意儿自小惯会嘲笑他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他又确实满腔热血容易浮夸……
“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赵大人。”赵玺抬手指着她:“现在烟箩她们就要被押到公堂听审了,你满意了吧?!”
“我有什么满意的?”意儿厉声道:“你觉得我心胸狭隘、心肠歹毒,只因和楚家母女有过节,所以巴不得她们遭殃,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两人吵着吵着,越靠越近,意儿仰头恶狠狠地瞪他,一字一句:“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玺张口结舌:“我懒得跟你说!”
意儿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御史拱手,中气十足道:“大人,我很愿意跟你谈谈我对本案的推论。”
“那好,请各位随本官回衙门,有任何想说的,大可畅所欲言。”
于是众人又来到县衙三堂的小花厅,赵玺硬着头皮跟在后头,他不知该回去通知烟箩,安排她们即刻离开瓜洲城,还是让官府查明真相……其实他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何尝不想弄清楚楚家发生过什么,烟箩那么温柔的女子,君媚那么娇弱,楚太太连杀鸡都不敢看,她们怎么会……杀了岳父?
“事情从楚老爷遇害那日说起。”意儿的声音拉回赵玺的注意力,只听她道:“那日烟箩回到娘家,与她爹发生争执,可以猜测楚老爷滥赌成瘾,死性难改,又欠下赌债,于是令她崩溃,在盛怒之下,烟箩和楚太太用花瓶砸向楚老爷头部,将他至少砸晕过去,所以邻居没再听见动静,以为他们争吵结束。”
话音落下,赵庭梧轻轻笑道:“意儿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楚老爷的尸体除了颅骨骨裂以外,并未显示其他伤痕,死因可以确定为受钝器击打头部造成重伤而死。”
阿照拳头抵着下巴思忖道:“过了这么久,尸体基本只剩下骨头,就算有其他外伤也未必能看得出来吧?”
赵庭梧问:“比如呢?”
“比如……勒死?用刀砍死?或者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