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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容九)


  “没有。”
  沈一拂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嗯,认错态度良好,就这样吧。”
  宁适正要推云知出去,又听到沈一拂道:“至于云知,检讨书一千字。”
  宁适皱起眉:“校长,她犯什么错了?”
  白先生亦不明所以。
  沈一拂重新低下头,思索了一下:“那就要问她了。”
  一时都分不清沈校长这是意有所指,还是自己都没想出来。
  宁适:“??”
  “好,明天一早我就交来。”云知说完,转身离开。
  宁适忙追出门去,“你是不是傻啊,又不是你打架,你认什么罚?”
  “一份检讨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沪澄,检讨书也是要存档的。你没犯错,就一个字也不能写,这是原则问题。”
  “真的不用了。”云知说:“他让我写,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宁适:“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用意?”
  路过的傅闻听到他们俩的对话,洋洋得意地使了个眼色,随即进入校务办公室,很快,就听到了那句神预言从傅小爷口中溜出来:“我就是和同学开开玩笑,想问她名字所以走快几步,哪晓得就被宁适给打了,我还不得还手啊?这是正当防卫啊校长!”
  宁适一听就上火,立即就要冲进入,云知连忙拉他:“你等等,先听着。”
  她心想着,沈一拂早猜着他的辩词,不知会如何应对?接着,就听沈校长说:“你追问她名字,是因为她先前惹了你?”
  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傅闻卡壳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就是……那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云知:“……”
  宁适:“……”
  沈一拂“嗯”了一声,“根据校规第二十九条,男女在校生禁止恋爱,包括但不限于公开示爱、主动挑起超出同学关系等行为,加上你抢同学财物在先,斗殴在后,记过一次、罚抄校规十遍,检讨书一万字,明天放学之前交。”
  里头顿时传来一声嚎叫,“十遍校规?校长你不是玩我吧?”
  “或是请令尊来学校面谈,二选一。”依旧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口吻。
  云知怔忡望着办公室方向,一时心绪难平,下意识转身离开。宁适却是心道:沪澄的校规是拇指厚的小本本,一遍至少五六千字,十遍岂非六万字?再加上检讨书,这是要断傅闻的腕吧。
  眼见云知走出好几步,又追上前去:“哎!”
  云知回头,站定,“你还想进去加倍处罚?”
  “不是。”宁适本来只是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他有接送轿车,又想起楚仙幼歆她们都骑单车,她多半也是,估计问了也是白问。
  见他没下文,她眉头一皱:“那还有事么?”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口道:“要是以后姓傅的再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在一班,坐靠窗的位置。”
  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她不由怔住。
  “你别多想,我就是……”宁适有点僵硬地抬起手,整了一下衣袖,“那个时候把你的脑袋给砸破了,答应要还你人情的……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
  云知原本微蹙的眉头松开,扬起了一个笑,“好。不过这次你好心解围,我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长大的云知对他笑的样子。
  宁适有些慌乱的挪开眼,心跳无端快了两拍。
  在病房里,她对他怒目而视,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厉得像刀子,宛如一只炸毛的小猫;在宴厅时,她不知因什么而落泪,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不是现在这样,眼窝弯起好看的弧度,仿佛有光在眼波里划过一道涟漪,让人看着,心里也漾起笑意。
  那一年,小小的他在暗无天日的恐惧中看到的那一点儿光亮,就是这双眼。
  “你、你还记不记得……”
  重新抬起头,人已经走远了。
  实际上,宁适猜错了两件事。
  云知不会骑单车,她只能走路上下课,而且,检讨书容易这种话,只是说得轻巧。
  这夜预习完功课,她从大哥屋里要来了宣纸和笔,发了好一会儿呆,着实不知这检讨书要从何下笔。
  虽说她今日去找沈一拂,主要是想为宁适求情,不说人家仗义出头,就是沪澄的名额也是宁会长推荐,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但还有小部分理由是想探一探沈一拂的口风——凉州词的事,与其担心他多想,不如主动“坦诚”,所以以解释事发经过为由,“顺嘴”提及典故是从许音时那来说的,之后看他没有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宁适进来之前他明明没有罚她的用意,为什么突然要她也写一份检讨呢?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教授兼沈校长,一回到大南大学的校舍里,就将公文包放下,任凭自己陷进黑色的皮沙发中,闭目歇息了好一会儿。
  墙上的挂钟从一刻走到了三刻,仿佛是攒回了那么一点儿精神气,沈一拂慢慢睁开眼,撑起身换了一身棉质的睡衣,洗晾后才姗姗踱回卧房。
  饶是一厅一卧,校舍的房子依旧局促,不到八平方的卧室,桌子与床是紧挨在一起的,窗台两边的墙壁上嵌着四五个小书架,所有书籍都摆的齐齐整整,书桌倒是干净,除了一盏台灯、一个梨花木笔筒、一台电话外,只倒放着一个相框。
  沈一拂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两叠实验室的材料,坐下翻开,开始执笔批注。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注意力始终难以集中,他索性将笔放下,拇指捏了捏鼻梁,闭着眼,脑海里回想着早上白石在走廊说过的话。
  “称张之洞为张香帅也不足为奇,但她每每提及慈禧太后,唤之‘老佛爷’,倒像是摆足了老说书的架势,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佛爷。
  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如听戏文的三个字,却是小时候最惯听到的。父辈们对慈禧太后又敬又怕,不许孩子们随意提及,以免说错了话触了她老人家的霉头;但妘婛不同,她打出生起就深得太后喜爱,在他的一部分童年印象里,什么“老佛爷今日赏我一个祖母绿坠子”,“老佛爷夸我绣工又精进啦”,似乎都是从她口中听到的。
  这种想法甫一冒出,像是筑了十几年密不透风的心墙,突如其来裂开了一个小缝隙,有轻风渗了进来,让人忍不住驻足于此,不舍填补。
  明知是捕风捉影,明知是无稽之谈。
  他掀开桌上的相框,是一张灰白色的老相片。
  相片的女孩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一身旗装落落大方。
  他记忆犹新,那是湘妃色的底、海棠红的坎肩,少女明明年龄尚轻,稚气未脱,也足以好看到吸引将军府中所有宾客的目光;她微微抬头望着身旁的少年,少年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笑容略显青涩。
  那天本是他十四岁的生日,京中许多权贵都来将军府赴宴。殊不知那时,南北两方的名医都对他的心脏疾病束手无策,父亲已决定送他去美利坚动手术,母亲是守旧的妇道人家,若知真相必然不会同意,只能称说是留学。
  他不知那是否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生日,当远远的看五格格于人群中那般明丽动人,他不敢上前,于是寻隙溜走,独自坐在后院的树下黯然伤怀。
  想不到她眼尖,跟了上来。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她问。
  他有些失措的站起身,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一见她就嘴钝的毛病仍然未改:“乘,凉。”
  “哦。”许久未见,她也有些不知聊什么,“我听说你就要去美利坚读书了?”
  “嗯……”
  “那,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读多久,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他也不晓得。
  “至少,要两三年吧。”他轻声说,“路途有点远,坐船都要两三个月的。”
  她又“哦”了一声,语气闷闷的。
  “也许会更久,如果……”他本想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别等我了。话到了喉咙口,偏生说不出来。
  “如果什么?”
  “如果等太久,你会不会认不出我来?”他抬起头。
  “怎么会?”她眼珠一转,“除非你吃成了一个大胖子……”
  他给她逗笑了,“才不会!”
  她手背在身后,迈出两步,“三年后……我就十六了,那时肯定会比现在更漂亮,你可不能认不出来哦。”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想把这一刻烙进心里。
  “五妹妹,”他没头没尾地问:“你能……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她愣住。
  “我爹请了罗特先生来,他带了新的相机……”他解释:“应、应该可以拍得很漂亮。”
  “好啊,不过我要两张,一人一张。”
  也许是长大的姑娘有些羞涩,合照时他靠近一分就挪开一分,罗特先生哭笑不得:“你们,都要走出镜头了!”
  他鼓起勇气,一把搂住她的肩,下一刻,镁光灯耀亮了一切。
  回忆戛然而止。
  沈一拂抬指将相框背后的扣环旋开,取下照片,翻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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