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甚至在那一个月里做了两个兔子灯,一个送给了李询,一个偷偷藏起来,待以后孩子周岁了才让挂出来。
兔子灯上写满了吉祥如意的话,谢泠只觉得空地太少,他的心愿尚且写不足。
他欢喜得简直能满出来。
那一日一日里,他只觉得真好,夫人在身边了,儿子也长大了,江山也稳定了,他终于可以不顾及那些有的没的,他可以好好地爱着李询,好好地爱着他们的孩子,然后欢喜圆满以终老。
镜花水月,一厢情愿,不过如是。
梁平四年冬,李询摔了一跤,孩子没了,大出血,人也几乎要去了。
谢泠开始懂了为何当初李安平自焚的时候谢绪会冲入火场随着她一起死。
你我一生不得圆满,我不过求一个圆满,生不得,死总该在一起了。
谢绪求得了一个圆满。
然而谢泠却觉得,他这一生,虽也在汲汲营营求一个圆满,却在一开始就错了。
兄长可以不贪心地觉得死在一处便圆满,但是他谢泠求的却是太多太多了。
来不及了。
求不得了。
谢泠呆呆地坐在床头,觉得这多年以来的镜花水月,终于幻化为水面上的一弧水泡,风雨稍息便破碎了。
他伏倒在昏睡的李询身侧,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指上。
可是阿询,我终究不甘心。
第36章 行行重行行
在后世,大概除了清明以外所有的节日都能被情侣过成情人节以至于单身狗们一天到晚举着火把喊着烧烧烧。
其实在这个时代吧,也是差不多的。
毕竟春心萌动然后蠢蠢欲动这种事情是人类诞生的本源。
李询对于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宽容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要去打破少年少女们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呢。
爱情呐爱情,欲人生欲人死欲人疯狂。
就算李询从来不太相信世家子弟是有爱情这玩意的,但是经历过几年前谢绪轰轰烈烈的殉情之举之后,她也不得不对自己的这个看法持保守态度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世家子弟们狂嗨的日子。
这是属于小年轻们的日子,然而谢泠非得拉着李询一起凑了这个热闹。
一出门李询就险些被那些绫罗绸缎闪瞎了眼。
也不知是怎么个回事,近些年京城的流行风尚诡异了起来。
素来秉持着“高端”“高雅”“高冷”的士族们,摈弃了他们最爱的谪仙路线,开始纷纷拾起了他们曾经一度嗤之以鼻的土豪风。
衣服艳丽大胆不说,甚至金银饰品大行其道,比起以前内敛的写意风,这种流行风尚显然是□□裸的炫富。
尤其是姑娘们,姑娘们你们真的觉得头上顶着那么大一只黄金蝴蝶不重么,不重么!
李询从车窗口再次看到一个头上层层叠叠插满了金簪的小姑娘之后终于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妈的,光是这么看着就能觉得头皮疼。
谢泠顺着李询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也笑了,但是他关注的重点是:“士族富足,稍可窥之。”不过顿了顿之后,谢泠也很是懂李询一样,吐槽了一句:“这般重,脖子以后怕是要弯了。”
李询点头表示:“久了颈椎肯定要出毛病。”
唉,小姑娘年纪轻不懂事啊。
到了目的地之后,谢泠扶着李询下了马车,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路穿过春花拥簇的小径走上一处小亭,小亭临水,较之岸处要高出一些,视野极好,一眼望去便将下面看得清楚。
亭里布了桌凳吃食,肯定是早先就准备好了的,谢泠吩咐了下人摆好茶具,对着李询说:“新政之后,许多寒门子弟上京求考,此番上巳,许能见到夫人口中的寒门贵子。”
李询没什么形象地趴在栏杆上,听了谢泠的话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哦。
世界的进程纵使有所波折,但是总体上是前进的,前朝亡于士族之手,这朝皇帝就开了科举。
科举出现了啊。
李询刚刚听说的时候就知道,士族阶级也差不多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这个风雅精致糜烂入骨的时代要过去了。
然后李询盯着谢泠看了很久,看到谢泠受不住了上前搂抱住她,然后轻声在她耳畔问看什么。
看什么啊。
看最后的真正的士族公子啊。
谢泠是个士族公子,骨子里就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读老庄,却教七郎习孔孟,他教七郎礼贤下士,自己却从心底里看不起寒门子,让七郎体查民情懂世间疾苦,自己却依旧能为吃一碗鸡汤折腾出各种花样。
奢靡入骨,目下无尘,言谈举止里叫人钦慕的文雅从容却又的确是千百年的士族家族才能教养出来的风度。
再没有了。
李询看着亭下湖畔穿着棉布衣服,强自平静,但终究有些谨慎太过神态的寒门子弟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上巳节能玩的都是一些老节目,然而来的人到底都是新人,于是也还算新鲜。
比起谢泠,李询的目的当然要纯粹很多,她是来看小鲜肉的。
据说七郎也到场了,但是李询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儿子窝在哪个角落,于是也就不怎么强求了,安安心心地看着场下的小年轻们文雅地撕逼。
士族和寒门理所当然地是要对上了的,比起士族子弟的鲜衣怒马从容以对,不得不说同年龄的寒门子是要逊一些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然而这不代表他们没有雕琢的价值。
他们只不过需要一点机遇以及那么一些时间而已。
而这正是如今的当政者所愿意给予他们的。
就连谢七郎身边也跟着几个寒门子,世人传得不太好听,连男宠之类的词都能出来,这种流言于谢家七郎不过是一段不大不小的风流事,但对那几个寒门子却绝对是个大打击。
然则世间事总是如此,鲤鱼跃龙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除了文雅的撕逼士族子弟略胜一筹外,在姑娘的钦慕上,士族子弟则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
哪家姑娘不爱好颜色。
虽然李询私心里还是觉得那几个寒门子也不乏有清俊秀逸的,但是怎么破呢,时代审美就是更爱秀美出众那一种。
典型例子——谢泠。
这厮年已奔四,儿子都要谈婚论嫁了,依然狂蜂浪蝶不止,也是叫李询扼腕叫绝。
也亏得那些妹纸们能毫不羞耻地对着他喊二公子二公子的,李询都替谢泠脸红。
下面的少年人们已经起哄了,作诗作词的,吟诵表白的,而随着溪水流下来的姑娘家的手绢都快堵住那条小溪流了。
空气里满满的都是爱情的酸臭味。
李询看得特别乐呵。
然后李询就听到了有姑娘向她儿子表白了。
不稀奇,但是李询还是兴致勃勃地撑着手臂向外望去,企图看清那个大胆的姑娘长什么模样。
然则还是离得远,只能依稀看到个轮廓。
谢泠看着李询那般模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李询撑着手臂还在东张西望,却不知道,也有人正朝着她看来。
这些年里李询算不得低调,主要是她想低调也委实低调不起来。
谢绪死了,皇帝倒是把外头的私生子接了回来,但是这样的出生根本撼动不了谢泠的地位。
于是所有人都把谢泠这个静王当储君看了,至于谢泠心里怎么想的,估计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反正现在皇位对他来说唾手可得。
一个皇位唾手可得的亲王,一个前朝公主的正室王妃,两个人好像还感情好得国破家亡都阻止不了他们的爱情(李询表示呵呵),加上他们两个只有一个儿子,加上谢泠没有一个妾氏——被贴上真爱标签的李询成为了客观上除了如今的皇后之外本朝第二尊贵的女人。
更何况,这个女人除了尊贵意外还有美貌。
李询听说传言的时候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她内心复杂的感受了,年过四十才被提及“美貌”什么的,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感到荣幸。
总之撇去李询的内心感受,她的确在被骂了那么多年蠢之后有人夸她美了。
于是,谢泠也开始觉得有那么一点闹心了。
闹心这个词是从李询那边学来的。
谢泠素来把李询的所有事都放在心头,她说过的话也自然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愿意去揣摩的。
从刚开始几年的懵懂到现在无需多思就能领会她那些奇特语句里的真实意图。
谢泠闹心的原由是不怎么好宣之以口的。
谢泠一直将李询,将他的夫人,他的阿询看作是自己偶然得之的倾世牡丹,他将这株牡丹种在了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她的美丽也好,风华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只有他能看,不能叫他人窥视一角。
这份私心甚至在当年叫他作出了许多荒唐事来。
而如今,一着不慎,怕是这份荒唐依旧会延续下去。
李询并不是能叫人一眼惊艳的人,于是谢泠便更加小心翼翼地掩盖住她的风华。
叫她着华裳,画艳装,以雍容富贵示人,谢泠那时候年少,总觉得自己夫人依稀是当年自己惊鸿一瞥杏花树下的精怪,神情淡漠,万事不入心,于是他便企图用人间富贵来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