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询点了点头:“那梅花是你今早新剪过来的?”
谢夷之应了一声是。
李询眯着眼睛笑了笑,夸道:“好看,不像你父亲,过于求什么枝形的,剪一枝开得最热闹的明明就好了,看着也开心。”
听了这话,谢夷之脸上带出了一些笑意,他眉眼秀丽明艳,一笑就好看得叫人心发颤。
李询挺得意,儿子生得好没办法。
谢夷之又轻声同她说了一些近日的趣事,无非就是今年春日里哪个大人家的小儿子惹出了什么祸事,什么纵马踩坏了隔壁谁谁家庄子里的农田,吵了大半年的架都没吵出个结果,然后闹到了朝堂上,那大人不顾士族的脸面当堂就大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家门不幸臣管教不严之类的求情废话,谢夷之就说没事,小孩子年纪轻不懂劳作辛苦,自己下地去种一回就知晓了,然后这家的士族小公子就被拉到田里种地去了。
李询问:“大冬天的种什么地?”
谢夷之说:“先去农家呆几日适应一下,待到了来年他也跑不掉。”
李询捂着嘴巴笑。
笑了一会儿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小七郎。”许久之后李询轻声说:“我死了之后将我烧了,不进地宫,骨灰撒了就好,撒哪里都可以,你父亲若阻止就说是我说的,你告诉他,李询顺了他一辈子,万事都不曾逆过他的意,死了之后就且顺着李询自己的意思一回吧。”
“前些年我做主,想要替他纳妾,他和我闹脾气,气得三天都不吃饭,以后我不在了他想必也再做不出这种幼稚的事来,你便说服他找个续弦吧,你就说是我放心不下他好了,想着他身边有个人才放心。”
李询偏了偏头笑了笑 :“这种话想来他是不信的,然而七郎,你就是要同他这么说。”
“你得多劝几回,一回两回的恐怕他不肯的。若是……若是、若是他实在不愿意,那也便算了。自己想要孤独终老,谁能拦得住他。”
李询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她头有些晕,这些事情又从来不是她的长项,她是的确想要替谢泠想的,但是这些想出来的法子要是叫谢泠知道,恐怕又是要气得他三天不吃饭了。
如今这个时代死个老婆娶个续弦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七郎又大了,谢泠就算找个小老婆也对七郎没什么影响了。
何况她早已对这些事情不在意了。
只是,“我到底是盼他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的。”
李询叹了口气,觉得死个人也挺烦的,这些身后事都是一团乱,她活着的时候无论什么事都有谢泠和谢夷之替她打点得妥当,用不着她费一点心思,但是临到要死了反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事情也是醉了。
谢夷之静静跪坐着,听着李询的话没有打断。
直到李询讲到咳嗽处才上前替她抚着后背顺气。
李询讲了蛮多,刚开始还有个头绪,到了后头她头越发晕,于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东西了。
她只觉得自己可算是要解脱了。
谢夷之看着自己的母亲再一次沉沉睡去,替她盖好被子,轻声退了出去。
帘子外的谢泠端着食案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谢夷之向着父亲行了一个礼,然后垂下眼径直离开了这个屋子。
谢泠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拿走了手上的食案,他的手有些酸疼,但是他的胸口疼得更厉害,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于是捂着胸口靠在柱子上歇了好一会儿。
喉咙口像是有些腥甜,谢泠将它咽了下去。
平乐宫外又落起了雪,树枝不堪冬雪,雪簌簌落入院中。
元泽六年的雪一直断断续续下到了元泽七年的初春。
下完最后一场春雪之后,李询终于如愿以偿地死了。
谢夷之遵照了她的遗愿,骨灰最后撒在了她生前同谢泠长居的京郊小山居。
谢泠大病一场之后便再不过问政事,独居在小山居里。
谢夷之没有在父亲的心头再去戳两刀的意愿,什么续弦之类的话当然还是没有提。
小山居里的东西都是当年两人年轻时候用的物件,好多都是尚且是新婚情浓的那几年甜蜜之下的产物,有些字画玩意若是不翻出来便是谢泠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些东西。
谢泠年少的时候爱给夫人画像。
只是可惜,当年书房烧毁了大半,留下倒是不多。
当年夸耀谢泠画技的人多,谢泠虽然不表,心里却到底也是有些得意的,后来谢泠想想便要失笑,他那时候早已爱慕上李询,自己却不自知。
他画了那么多的李询,画了那么多年的李询,画得笔下心里都是她了,连知晓外人偷画她的画像,知晓她让别人画过扇面这些事都要恨上委屈上半天。
他只愿自己这般讨好她,却见不得外人这般讨好她。
他扔了那伞,扔了别人送的珠子,拈酸吃醋地闹别扭,李询却当他在抽风。
谢泠想,世人其实说的真是没错,李三就是个蠢的。
元泽七年春末,小山居在谢泠入住之后终于又有了人气。
那些繁花似景鸟雀莺啼又成了此际最好的景色,比起记忆里那铺天盖地的雪天,谢泠当然更爱这里闹意腾腾的四季。
穿过坠着红花的小径,踏过圆滑的小石,谢泠记得李询在这里跌过一跤。
过了木廊,檐下挂着李询当年做的风铃,转角便是一丛蔷薇,已开得极好,粉意融融。
谢泠弯下腰挑挑拣拣地采了一朵。
在过去是一方小塘,曾养了几尾金鲤,现下早已入了那人的口腹,后来便被她用来养乌龟了,乌龟长寿,正趴在池边礁石上晒太阳,谢泠微笑地看了一会儿。
小池上铺了木制的小拱桥,刷了暗红的漆,桥的尽头是两株并肩的杏花树,那是二十多年前两人一起种的,浇水施肥跟亲儿子似地养,果真活下来了。
杏花早就落尽了,今年结的果也全都送进了宫给了七郎。
谢泠不爱吃这个,他只爱吃江南的梅子,新鲜的那种。
然则却也一生都没能同她去采一回。
可惜啊。
谢泠将花儿放在杏花树下,他微笑着轻声道:
“夫人,待来年便陪泠去江南采梅子可好?”
—— END
第38章 江月年年望相似【琐事番外补完】
在李安平大长公主和安平驸马爷的长女安辛郡主心里有两个排行榜。
其中一个叫笨蛋排行榜。
她的亲爹安平小爷很荣幸地榜上有名,并且力压群雄成为榜首。
安平小爷知道的时候苦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瞅着自家闺女:“辛辛,你怎么这么对你爹爹!”
安辛木着脸:“因为你蠢啊。”
安平小爷捂着脸嘤嘤嘤地哭着去找老婆告状了。
另一个排行榜叫混蛋排行榜。
她的亲娘李安平大长公主同样很荣幸地榜上有名,同样力压群雄成为榜首。
李安平知道自己闺女把她看作天子第一号混蛋的时候摸了摸自己闺女两个小髻,夸道:“辛辛好聪慧。”
安辛:“客气。”
安辛是一个挺早熟的姑娘,没办法,自家娘亲不靠谱,整天乱搞男女关系,外面相好的连起来能绕上京城三圈,自家爹爹更加不靠谱,每天不是提着拳头去整治娘亲的相好的就是没皮没脸地粘着娘亲求欢。
那是一对不理俗事的、只懂吃喝玩乐的、无聊的、把恶心当情趣的夫妻。
她是被迫早熟的。
在安辛的成长岁月里,她要诚恳地感谢一个人。
她的表姐,长宁公主李询,对,就是这个人。
安辛没有长歪成为她娘亲这样的人,没有三观不正,没有纨绔子弟,没有奢侈张狂都要感谢这个人。
真是李朝皇室汹涌浊流里的一汪清泉。
安辛后来能够冷静地面对李唐覆灭也要感谢她表姐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看野史,她念叨着历史的进程,说着朝代覆灭朝代,说着轮回,于是安辛接受了。
后来,笨蛋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那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宫城口,带着一身的腐烂的伤口和贴在胸口处那个混蛋的一缕头发。
安平小爷生得嚣张,死得坦荡,所以安辛没有哭。
安辛不寻死,安辛好好地活着。
李朝的皇族被屠了个干净,那些天里,整个上京城空气里都飘着股血腥味,甜腻腻的腥气,安辛拿了布条塞住了鼻孔。
上京城三个月后街道上才不见血。
谢氏雷霆手段震慑了大部分人。
安辛不在意那些,她每天就想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
就这么又过了三个月。
安辛被一辆马车接入了一处隐蔽的宅邸。
天字第一号混蛋穿着最鲜艳的绸缎,缀着最美丽的牡丹绢花,苍白着一张脸将她搂到了怀里。
后来的几年就那么过下去了。
安辛早就在当年从自家爹爹嘴里听说过谢绪这个混蛋人物了,一见,心下难得肯定了自家爹爹的评语。
你倜傥风度,才华绝世,众人捧煞,而今贵极……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