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问母亲安好。”
七郎的额头碰了地,咚地一声,像是锤头敲到了李询的心头。
她手一颤,当即就想伸手去扶,她看不得儿子这样,她以为她能忍住的,但是她真是高估自己了。
谢泠知晓李询是受不住七郎这一跪的,他心下一叹,在李询动手前先俯身将儿子扶起,用手替七郎膝上的灰尘扫尽了,又起身轻轻揉了揉他额头,最后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进府吧。”
终究没有给李询说话的机会。
而李询憋了许久的那口浊气,终究还是只能狠狠咽下肚。
公主府,噢不,是静王府,没什么大变化,亭台楼阁,花草树木。
李询跟着谢泠,她身边跟着七郎,七郎低着头,神色比李询还要平静。
李询受不住了。
七郎低着头,跟着李询的脚步走着。
李询觉得她真的受不住这个。
小七郎白皙的额头上那一道浅浅的淤青。
小七郎苍白的脸色。
那隐忍之下恭谨的神态。
他甚至在偷偷地看她。
怕她发觉一般地,小心翼翼又万分谨慎地,偷偷看她。
七郎才十来岁而已。
李询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的儿子不过十来岁而已,她是在做什么,李询在那一刹那忽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低着头的小少年一愣,不由地抬起头看向他忽然停住脚步的母亲。
谢泠也停了脚步,移目看向李询。
李询面无表情地对谢泠说:“谢泠,我觉得我真的做不到这个。”
谢泠微微一怔。
李询说:“别的都可以,就这个,我真做不到。”
谢七郎被他母亲搂到怀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小少年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纵使不知所措,但是被母亲怜爱地搂入怀里这个事实还是让他红了眼眶。
他好生欢喜,可是心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想开口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于是只好抬头看向母亲,期望那双眼里能有他。
李询满眼都是自家儿子。
她指尖抚过小少年淤青的额头,忍不住轻声问:“七郎,疼不疼?”
谢夷之抿了抿唇,摇了摇头说:“母亲,七郎不疼。”
听了儿子的话,李询却觉得自家的胸口越发疼了。
她觉得自己刚才真是脑子抽了才听信了谢泠的话,管他去呢,她回来上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小七郎么?
让她不要为难七郎,让她不要同七郎亲近,呸!
儿子是她的,你谢泠怕这个儿子同前朝公主亲近得罪大臣,那么你就去找个不是前朝公主的女人再生一个儿子就好了,前朝公主保证不去亲近你那个儿子。
李询越是这么想心里越是恨透了谢泠,觉得他就是居心叵测,想从思想上带歪她,她不同七郎好,七郎以后自然也不会再同她亲近。
李询此刻是看也不愿看谢泠一眼了,搂了儿子就往后屋去。
谢泠立了一会儿,闭了闭眼方提步跟了上去。
第32章 谁会凭阑意
李询回京的第二天一早,谢夷之就被皇后一道旨意宣进了宫。
然后中午的时候,皇帝的一道旨意把她也宣进了宫。
宫城依旧是前朝的那个宫城。
李询尚且算是熟门熟路。
于是她便知道,进了宫后她并没有往皇帝那儿去,反而是一路直冲向皇后的地盘了。
引路的宫人大约是个新手,看着年级也的确挺小的,十五六岁花骨朵一般,脸白嫩嫩唇红艳艳的,看见李询就先行了一个礼,小宫人大约是不知道李询的身份,只当做是哪家的士族夫人被皇后叫进宫来做陪聊的,就一边笑一边爽利地对李询说:“夫人,娘娘正同世子殿下一起呢,您先在此处等一会儿罢。”
李询知道所谓的世子殿下就是自己家儿子,于是便噢了一声自顾自找了高椅坐了。
那小宫人大约是从没见过这么把皇后的偏殿当自己家的人,很是有些惊异地看了李询一眼,李询和善地冲她笑了一笑,然后又道:“麻烦你,替我取些茶水点心来。”
午饭吃了一口就被宣召说是要进宫,接着就被折腾着换衣服梳头发的,李询是真的是有点饿的。
小宫人自然是没遇到过这种主动讨吃的人,于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夫人……”
李询摆了摆手:“夫什么人,快去快去,我不挑食的。”
小姑娘又愣了一会儿,直到李询赶小鸡仔似地冲着她挥衣袖,她才踟蹰着、犹豫着、磨蹭地出了门。
李询一个人坐在偏殿里,也没怎么在乎坐像,歪着身体撑着下巴,闲着无事就开始打量这屋子。
前朝皇帝李询她爹的大老婆死得早,后来又念着旧情没有立后,所以这中宫在李询她爹那会儿空置了好些年。
不过李询小的时候被皇后养过几年,算是长在皇后膝下的,所以对这中宫还是有些记忆的。
那位娘娘出身是没有现在的皇后好,品味情操也比不得现在的这位皇后高。
在李询的记忆里,中宫就是明晃晃金灿灿的。
那位娘娘是爱金器爱喜庆爱热闹的,总之和上流社会普遍推崇的价值观相背,所以也有好些人看不上那位娘娘。
李询那些年里总被士族子弟数落没品位没学识是个蠢的,也是有这位娘娘的原因的,主要是大家都认为以那位娘娘的审美品位必然也是养不出高水准的公主的。
事实证明,他们说的对。
当然了,现在的中宫,谢泠他妈,那是绝对的,没话说了。
当年当谢夫人的时候就是贵妇的标杆,现在就更不必说了。
只是纵使如此,李询还是不能苟同于当年金灿灿的屋子在品位和情操十分出众的本朝皇后手里,被布置成了如今这般灰沉沉冷清清差几只乌鸦一株枯木就可以当冷宫的模样。
撇了撇嘴,李询低下头闭上了眼。
昨天晚上李询是恨不得搬了被子和儿子睡到一处的,可是儿子大了,又的的确确是世家里教养出来的,大约是真的扛不住李询的热情,一听母亲表示要和他一起睡,那张小脸瞬间就绯红绯红的,红得耳朵尖都快冒烟了,李询看到一直表现地成熟冷静的儿子手指捏着衣角颇为扭捏地说母亲不妥之类的话,就有些后悔自己把心思说得太快了。
七郎同她亲近,真是很好很好,但是儿子的身份教养就算是李询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得承认,那就是不同的。
于是李询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说:“逗你玩呢,小样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谢七郎眉眼长得极好,却同谢泠不怎么相似,平日里真不觉得父子两个哪里有相似的。然而那时,看他红着脸颊低头抿着嘴微笑的姿态,却真是像极了谢泠。
终究是父子的,嫡亲嫡亲的父子。
后来夜深了,依依不舍地让儿子回去睡觉后,李询就表示她想一个人睡,她劝告谢泠说,府里屋子那么多,更何况,她这个身份也奇奇怪怪的,一回来就和你孟不离焦地睡一个房间,也真的是不太好。
谢泠一句敷衍的话都不愿对着李询说了,分房睡,谢泠怎么肯,他死都不愿意,于是谢泠直接而毫不客气地推倒了李询。
“夫人,你便是死了,尸首也是要同泠的放一处的,百年千年的,永远同泠在一处。”
“再厌烦泠也无用。”
“你便是再厌烦我也无用的!”
李询是被小宫人给叫醒的,叫醒的时候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的反应好像也把那个小姑娘吓了一跳,小姑娘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缓了缓才又凑过来请罪然后问夫人安好。
李询还沉浸在昨晚上谢泠发神经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上,谢泠那时的口气有些病态的执拗,很是吓人,李询在梦里都被惊出了冷汗。
好一会儿才回神,李询朝着小姑娘点了点头说没事,然后舒了一口气靠倒在椅子上。
她的心跳有些快,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很响,好像也挺有活力的,李询觉得自己应该还能活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现在还没老到需要去考虑身后事的年纪。
但是昨天谢泠的话让她真是有些害怕了。
她开始想到了死亡。
李询无法就目前的情况预测出自己未来死后的场景,然而应该不会太差,不过那些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风光也好,潦倒也罢,她从来都不太在意这些事情。
不过谢泠说她将来会和他葬在一起,那应该是不会太狼狈的。
只不过就是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慢慢腐烂成白骨,或者是百年千年地在一起熬成两具丑陋不堪的干尸。
也许能幸运地躲过天灾人祸盗墓贼,也许不能,也许最后会变成陈列在博物馆的“文物”供人观赏研究。
忽然就觉得挺受不了的。
李询揉了揉木掉了的脸颊,想着死了以后尸体什么的果然还是烧了干净。
小宫人拿了好些点心,甜的咸的酥的脆的都有,有一些还是当年谢府里特有的,只在谢老夫人那儿才有,可见这点心是皇后的私厨出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