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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救命 (醉折枝)


  于是如愿移步到一边爬了青苔的石凳上坐下, 从进门被丁管事刁难开始到辛之文那个饱含拒绝意的回避,细细地说给玄明听。
  “……其实我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那个管事是平常点头哈腰惯了,难得见我这样穷酸又孤身的士子, 想在我身上出出气, 顺便从我手里抢些好处罢了,可惜我抠门, 才不愿意花这个钱;”如愿轻轻摇头, “姓辛的那位士子则是权衡利弊, 宁可混在那些上席的士子里被他们调侃,也不愿和我一起被排挤,确实有不仗义的嫌疑, 但人嘛,总是趋利避害。”
  她看了耐心听她吐露心事的玄明一眼, 密匝匝的睫毛垂落,在她眼下打出隐含忧思的阴影,而她的声音渐低下去,问出一直压在心里的问题, “只是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因为我生来是女孩,就要被他们处处刁难?”
  “不是。万物负阴而抱阳, 冲气以为和,男女之分本就是天赋,如阴如阳,缺一不可。若真是因你为女子身而排挤你, 是他们的过错。”玄明顿了顿, “想哭吗?”
  “……啥?”如愿没懂这前后衔接为何如此突兀。
  “你好像有些难过。”玄明忽略那个呆傻的音,在如愿身前屈膝蹲下,视线正好与她持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人,但你若是想哭,此处无人,可以哭一会儿。”
  沉默片刻,那点犹疑在心里酝酿成别的东西,玄明抬手触及如愿的脸颊,极轻但极坚定地拂去她藏在睫下的泪意,像是春风偶来拂去露珠,又像是花瓣坠落顺水飘零。他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自己都没发觉那种倏忽而起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只郑重地点头,“靠着我哭也可以。”
  如愿吸吸鼻子,面无表情地屈了屈四指。
  玄明会意,往前靠了些。
  然而如愿的手没攀在他肩上,也没搂住他的腰身,她抬起手凑近那张端丽肃穆的脸,出手迅猛,一食指弹在他的鼻尖上,弹得他本能地往后一缩,鼻尖迅速红起来。
  “哪儿有这么哄人的?你是笨蛋吗。”如愿也红着鼻尖,故意闹别扭,“你这么哄人,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妇。”
  “抱歉,我……”玄明以为她是恼了,霎时慌起来,手足无措半天,蓦地想到什么,真诚地看她,偏偏顶着个滑稽的红鼻尖,“那你愿意让我看看你作的应试文吗?我虽无什么才学,但……”
  “……你真的是笨蛋。”如愿打断他。
  玄明一怔,眨眼的瞬间如愿猛扑过来,直接让他抱了个满怀。
  这种事本就是如此,不问还好,一问就委屈,如愿紧紧抓着玄明的领后,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上来,逼得她越攥越紧,骨节都微微泛白。
  初学梓匠手艺时,同学的少年嘲笑她假模假样,叼着烟斗的老工匠也摇头说“小娘子学个乐呵吧,女人的手不够稳,做不成大东西”’;后来她开工坊、学作文章,更多的人劝她放弃,劝她乖乖在家等着父母给她挑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是才说她是好女子。
  那时她咬牙忍下掌心里让刻刀磨出的水泡,忍下面对书卷典籍的枯燥,撑着一口气冲那些讥讽她的人扬起下颌,看着潇洒恣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夜半梦回时有多怨恨。
  那么那么多的人都断言她做不好,作壁上观,等着她退缩放弃或是干脆大失败,坐实他们的嘲笑与讥讽;也有人安慰她,但说来说去都是先假定她会撞得头破血流,再鼓励她随心去做,仿佛在一只闷头往前冲向荆棘的豪猪身上挥霍同情心。
  只有玄明不一样。
  这个人迟钝、笨拙,哄人都不知道该委婉些,居然能说出看看应试文这样的话,但只有他从不预设她的失败,他一心信她无所不能。
  如愿紧紧搂住他,低头抵在他肩颈交界的位置,潮湿的泪意晕进他的衣领,也晕进她的声音:“笨蛋。”
  “……抱歉。”玄明一直虚搂她的手犹疑片刻,终于落实在她腰侧,他笨拙地在她背上轻拍,“我确实不曾学过怎么哄人,只能做这些事。你会觉得好些吗?”
  他有些说不出的慌乱,想说什么又怕再惹如愿不开心,生平第一次如此有口难言,也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笨嘴拙舌,纠结半天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抱得更紧些,让她更深地没入那满怀的降真香中。
  如愿也抱得更紧,胡乱地在他领上乱蹭,蹭得额上发丝凌乱,沾了满身的香气。
  蹭够了,她双手按在他肩上,缓缓伸直手臂撑开玄明,脑袋随之偏到一边。她不答话,偏要说:“起来,我念给你听。”
  玄明一怔才反应过来,点头称好,坐到另一边的石凳上。
  如愿胡乱抹了把脸,打开布包,新誊的文集先拿出来,玄明看了眼封面上墨笔勾勒的花形:“你喜欢这花?”
  “谁不喜欢漂亮的花?”如愿把另一份薄些的取出来,“是白雀琼,扬州最金贵的琼花。”
  “我记得了。”
  如愿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问他记得什么了,小院的门外突然冒出个人影,看打扮是故园的侍女。那侍女就往院内看了一眼,旋即深深低下头,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安分得像是尊塑像。
  玄明先如愿一步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到院外,顺手带上厚重的木门:“怎么了?”
  “回殿下,快开宴了。”侍女深埋着头,“请您前去。”
  “不去。”
  “可……”
  “就说我身体不适。”玄明说,“取些茶点来。”
  侍女踯躅片刻,把“可士子们都在等您”咽下去,屈膝应声,匆匆地退下去了。
  玄明推门回去,看见的果然是如愿茫然的神色,隔了扇门,她什么都没听清,做猜测时眉眼都皱起来:“该不会……是来赶人的吧?”
  “只是来通知开宴了。”玄明坐回去,“我顺便托她取些茶来。”
  “原来不参宴也能吃东西的吗?”如愿一喜,转念又觉得这个反应过于缺德,没敢和玄明对视,只掩饰似地搓搓鼻尖,起身摊开长卷,“那我开始了?”
  “好。”
  如愿朝他一笑,清清嗓子,敛下眉眼,从客套的开头开始读。
  玄明听着从她唇齿间淌出的字句,心想他真是疯了,京中权贵等着和他攀谈,奔赴长安城赶考的士子等着在他这里行卷,可他推脱不去,把所有前来赴宴的人晾在那里,明天弹劾他的奏章能把独孤行宁整个人淹进去。
  但他心甘情愿。
  他不愿的是看到如愿憋着眼泪,不愿看她落寞地离去,更不愿她因遭受的不公而厌恶开宴的人。即使他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主动告诉她,即使他隐隐恐惧真相揭开的那一瞬。
  玄明缓缓吐息,把注意力挪回念出的文章上,耐心认真地一段段听下去。
  “……故应依黄老之说,合抱阴阳;循列庄之学,刚柔并济。夫如是,生息不止,长生不灭。然则道非常道,名非常名,学生何知,幸有故园承宴,诸君拨冗。恰逢胜饯,献拙文以聊娱;恭待斧正,迎雅评以修己。学生元如愿拜谢。”如愿念完最后一句,长出一口气,长卷往桌上一丢,“就这样。写得不好,其实我自己也不大喜欢。”
  “为什么?”
  “因为毕竟是行卷嘛,我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天才,多少有讨好主考官的意思。听闻摄政王信道,我就拼了命地往那个方向贴,其中又有多少是我真的想写的呢。”如愿懊恼起来,一挥手,“哎呀,算了算了,不提这个……”
  “写得很好。”
  如愿一怔,抬眼只见玄明认真的神色,他看着她,重复得万分诚恳:“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一声有如惊雷,随后是等了一整个冬天的春雨,先前因刁难和排挤而来的郁闷一扫而空,灿烂的笑意在如愿脸上绽开,她重重点头:“你喜欢就好!”
  受那股雀跃的欣喜支配,如愿看看寂寥的小院,一时冲动,双手往桌上一撑,膝盖抵上桌边,直向着对面的玄明凑过去,“其实我才不在意摄政王喜不喜欢呢,就算他喜欢,我最多也只觉得这回夏试能多有些底;但你不一样,你说喜欢,就好像……”
  她看着因她的动作越来越近的漂亮面容,想到将要说的话,忽而有些羞赧,淡淡的红晕自眼尾飞起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满瞳都是璀璨星辰。
  如愿吞咽一下,偏头凑近他瓷白的耳垂,略带紧张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吐息呼进他的耳朵。她轻轻地说,“我是真的被喜欢了。”
  玄明呼吸一窒,猛地起身,手腕在石桌上撞出一声闷响,但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耳边还留存着那一口吐息,呼吸间全是女孩熏在鸿鹄袍上的淡香。
  “我……”他不知所措地颤着睫毛,慌乱得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幸好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给他找了个逃避的理由,“……我去拿茶点。”


第33章 考前 不解风情的大笨蛋
  待玄明面红耳赤地端了托盘回来, 如愿已经从桌上下来,乖乖坐在石凳上,掏出帕子细细擦净双手, 却不动手, 只看着那一托盘的茶点:“你先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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