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凤目之中光彩晦暗,望着沈谦。世人都说沈氏家主昏庸无能,但洞见如此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齐婴心中鄙薄之意褪去,神色恭谨,言道:“世叔切中肯綮,对于沈氏之倾覆,齐家……”
沈谦笑着摆摆手,打断了齐婴的话,道:“敬臣若要致歉则大可不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弱肉强食理之必然,三家不过顺势而为,若我一把年纪还看不透此理仍心怀记恨,未免太过糊涂了。”
齐婴不知再说什么,只向沈谦长鞠一躬。
沈谦伸手隔着牢门虚扶他一把,叹息曰:“我这一生为家族禁锢,蒙师长错爱擢为家主,终是害人害己。我的本心,其实不过是想要一椽旧屋,与妻女在一起,为我那小女儿编上一只草蚱蜢罢了——可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婴沉默了片刻,道:“我与世叔区区几面之缘,不知世叔为何会同我说这些?”
沈谦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是岁月沉淀的通透,道:“敬臣,我虽与你交往不深,却知你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才干,能决断,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同时能守中正之心的却罕见,而你就是这样的人。”
既杀伐无情,又满心慈悲。
齐婴沉默不语,不置可否,沈谦也不在意,又说:“我夫人韦氏和女儿文文被关押在尚方狱,她们从未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今沈家倾覆却要连累她们,总是不公道的。我安排了人劫狱、送她们出城,随后北上去琅琊,只是恐事有变故、多有曲折,想托你帮忙。她二人毕竟受我连累成了戴罪之身,我不求你收容照料为你增添麻烦,只求你助她们出城,若你愿施以援手,我不胜感激。”
说罢,欲向齐婴行跪礼。
齐婴连忙伸手搀扶住他:“世叔不可!”
他望着沈谦,此刻这个牢狱之中的男人,不是什么当朝计相,不是什么沈氏家主,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此赤诚又如此恳切,令齐婴心中亦唏嘘动摇。他思考良久,答:“晚辈必当尽力。”
齐婴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见什么允诺的郑重,但沈谦闻言却终于放下心来,仿佛笃定这位年轻的齐二公子只要开了口,就必然会如约履诺。
沈谦眼中依稀有泪,向齐婴施礼,齐婴拦不住他只好还礼,两人隔着一扇牢门,却仿佛相交多年的知己一般。
沈谦说:“大恩无以报,只得付以金银俗物。沈氏百足之虫,我对于今日这般局面早有预料,已备下一笔资财,用以救我妻儿,待你从这廷尉法狱出去,自会有人交予你。”
齐婴皱眉,道:“世叔不必如此,我……”
“敬臣不要推辞,”沈谦打断他,“黄白之物诚然最是无趣,但关键之时却可能最是可以倚仗。我无意说什么谶语,但,倘若有朝一日齐氏果真遭难……这笔资财,或许便能派上用场。”
齐婴无言以对,沈谦对他一笑,道:“我诚心如此,你不必顾虑,坦然受之便好。”
顿了顿,又说:“倘若,倘若你当真觉得不妥,不知能否劳你派人护送她们北上?我那岳家不知情况,若能有人护送,当更稳妥一些。”
齐婴沉沉一叹,后言:“世叔放心。”
沈谦眉目疏展,像是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眼中有苍凉又疏朗的笑意,说:“如此,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齐婴陷在回忆里,齐璋见他出神,皱了皱眉:“敬臣?”
齐婴回过神来,见父亲脸色不豫,遂告罪,齐璋摆摆手,叹一口气:“也罢,你最近也是太累了,恰好新岁休沐,趁此机会好好休整一番。”
齐婴道:“是。”
齐璋神情威严,说:“无论陛下如何绸缪,也无论新君有些什么打算,大梁的世家永远都是世家,倘若以为齐氏会像沈氏一般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敬臣,枢密院的差事难做,但只要做好了,一国之军政则尽在你手,彼时不但大梁朝堂可由你支配,这整个天下大江南北亦皆不过掌中之物——齐氏,无忧矣。”
齐婴垂眸,看不出眼中神采,答:“是,父亲。”
齐璋点点头,神情间也有些疲态,对齐婴说:“无事了,你去吧。”
齐婴站起来向父亲行礼,转身离开,正要踏出房门,又被齐璋叫住。
“敬臣。”
齐婴回过身:“父亲?”
齐璋又在端详那个盆景,一边看一边顺口问:“前两天我听说你在城门口抓人?是怎么回事?”
齐婴眼神微微一变,顿了一下,随后神情自若地答:“是风荷苑的两个逃奴,犯了些事,本要罚到庄子上做苦役,正好在城门口撞见。”
齐璋淡淡“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疑心,只是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那天尚方狱恰跑了两个逃犯,是沈谦的外室和私生女,你那天抓的那两个人恰与她们形貌相似,有些不巧罢了。”
齐婴的表情滴水不漏,道:“确实不巧,只是我听说那两个逃犯已经抓住了,不然还有些说不清楚。”
“嗯,”齐璋点点头,又看向齐婴,“多事之秋,万事谨慎为妙,下次若再有类似的事,不必出头。”
齐婴躬身:“孩儿谨记。”
齐璋摆摆手:“去吧。”
齐婴再施一礼,退出房门。
第20章 除夕(1)
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终于是雪停了,还出了日头,暖洋洋的十分喜人。齐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一早开始就忙活着扫尘,寓意着陈陈布新,贴春联、封井,一个也不落下。
赵瑶自打回了建康便同母亲一起借住在齐府,虽然今年除夕与她父亲不能在一起过是一桩遗憾,可她仍旧很是高兴。齐宁和齐乐两兄弟对她很是照顾,近几日常常来找她玩耍,哄得她十分自在,立刻便捡拾起幼时相互间的熟稔。美中不足是二哥哥一直很忙,就算这几日休沐在家也总有公务缠身,整日待在书房里不出来,她想与他说几句话也不能遂愿。
她母亲赵齐氏见她郁郁寡欢,也晓得她这是因为什么,除夕这日来到她房中,见她仍不大快活,就笑着打趣她:“怎么着,我们瑶儿这便长大了?”
赵瑶小脸通红,咬着嘴唇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母亲!”
赵齐氏笑着摸摸自家宝贝的乌发,说:“你既然想着你二哥哥,大可多去与他待在一处,自己独在这里闷着算怎么回事?”
赵瑶撅撅嘴,说:“我倒是想去找他,可二哥哥总是在忙公事,就算在饭桌上都不大能碰上,好几回都叫下人把饭菜带到书房里用呢,我怎么去找他呀?”
顿了顿,露出丧气的神色:“我看二哥哥根本是不喜欢我了!”
“胡说,”赵齐氏刮刮她的鼻子,“你二哥哥自小就偏袒你,那独山玉貔貅是何等金贵的物件儿,你给弄碎了他也不追究,你可曾见过他这般对别人?他定然是极喜欢你的。”
赵瑶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可我们如今都说不上话……”
赵齐氏笑笑,说:“今日除夕,总能见得上,你若听话,现在便好生去梳洗打扮一番,别一会儿见了你二哥哥却蓬头垢面的。”
赵瑶一听振奋起来,想象着今夜同二哥哥一起守岁的光景,心里越发升腾起朦胧的情愫,朝母亲雀跃地笑一笑,乖巧地去梳洗了。
打扮到一半,院子里传来齐乐的声音,婢女们进来传,说四公子是来找赵瑶玩儿的,赵瑶还没说话,赵齐氏先道:“去回了四公子,说瑶儿早上有些头疼,就不同他一道玩儿了;若他说要进来探病,也回了,就说又睡下了。”
婢女听言下去了,赵瑶不解地看着母亲,赵齐氏屏退了屋内的婢女,亲自给女儿梳头,道:“你既然心里装着你二哥哥,便要记得同其他的男子划清界限,以免引得旁人误会。你们如今都不能算是小孩子了,行事总要注意些分寸。”
赵瑶嘀咕:“可是四哥哥他对我很好的……”
“好有什么用?”赵齐氏哼了一声,“他再好也是个庶子,又是个贪玩的性子,你若同他搅和在一起,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瑶儿,你是大姑娘了,这些事得心里有数,早为自己做打算。”
赵齐氏又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咱们家,你父亲也算名门出身,可却外任了那么多年,这次调回建康还得靠你舅舅点头。这偌大一个齐家,往后能交给谁?现在说是交给齐云,可明眼人都晓得他不如你二哥哥,最后还得是他掌家,若你能嫁给他,咱们一家人才真的算是有了指望——你可明白么?”
赵瑶懵了一会儿,想了想,皱了皱眉,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答:“母亲放心吧,我再也不同三哥哥和四哥哥走得近了。”
赵齐氏欣慰地在她鬓上别上簪花,夸赞:“好丫头。”
齐婴真的很忙。
如今虽然休沐,但枢密院的差事仍然摆在那里,眼下举国欢庆以度除夕,可保不准北魏就会攻其不备打过江来,是以枢密院的官员仍在紧锣密鼓地工作,齐婴刚接副使大任,更不能怠慢,几乎整日在书房中批阅公文,每日都熬到深夜,身边除了一个小童青竹,几乎再没见过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