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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举 (桃籽儿)


  齐老太太四下里看看,看到齐婴坐在角落里,便朝他招招手:“敬臣,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齐婴站起来,依言走到老太太身边,齐璋和尧氏见老太太兴致浓,也不好打扰,彼此对视了一眼,给齐婴腾出一个位置来,老太太便拉着他让他坐下。
  齐老太太神色感慨,拉着次孙的手,道:“这日子啊过得也真是快,我总觉得敬元小时候的模样还在我眼前呢,结果这一转眼,他都有了孩子了。”
  众人跟着应和,老太太拍了拍齐婴的手背,说:“你大哥之后,可就轮着你了——敬臣,你也该成家了。”
  坐在堂下的赵瑶一听这话下意识地看了母亲赵齐氏一眼,随后便暗暗挺直了腰板儿,坐在她旁边的齐乐纳闷儿地嘀咕了一句“你坐这么直干嘛”,又被赵瑶瞪了一眼。
  齐婴听了这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平静地点了点头,答:“全凭长辈们做主。”
  齐老太太闻言十分欣慰,寻思了片刻,随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存了私心,但傅家的丫头确实出了几个与你般配的。依我看,这一辈上最出挑的是容儿那丫头,论品貌是第一流的,你们又自小一同长大,情分到底是深一些。我想着,等过了年,你们两个便可以多走动走动……”
  赵瑶听到这里神情一变,赵齐氏也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盘算:容儿?是指那傅家的嫡女傅容?齐老太太便是傅家女儿,那傅容算来应是老太太的侄孙女,老太太有意让她嫁给齐婴?
  赵齐氏心中阴郁:若是如此,那瑶儿……
  齐婴默默地听着,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若沈家没出事,我原本还琢磨着去讨他家的女儿配给你,可谁又能料想到……”
  在座诸位一时被这话勾起了情绪,心中也各自唏嘘惆怅起来:想那沈家也是富贵无极,鼎盛之时足可与齐家一较短长,可却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族中的子弟大半被斩首,妇孺则被流放边地,百年世家轰然覆灭,怎能让人不扼腕叹息。
  齐婴凤目低垂,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事什么人,神情有一丝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沉默不语。齐璋见母亲动了情,心知她是想到了沈家老太太,在沈家出事时便心疾发作撒手人寰,她们是半辈子的老姐妹,齐老太太当时惊闻此讯也是痛心不已。
  齐璋安慰母亲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往后我们齐家每一步都会走得稳稳当当,母亲莫再忧心。”
  齐老太太听了这话仍连连叹息,而后竟又垂泪,她责备自己不应在除夕夜添晦气,可是泪意却收不住,到后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房中众人一下乱了套,齐璋和尧氏一左一右围在老太太身边,齐云连忙招呼家中的仆役去寻大夫。齐璋忧心母亲身体,索性也不拘泥什么守岁之事,先嘱咐齐云照看好局面,随后便和尧氏一同将齐老太太扶入里间。
  齐云与房中的亲戚应酬着,心里却挂念祖母,左等右等仍不见方才派出去寻大夫的小厮来回话,不禁有些焦虑起来。这时齐婴走到他身侧,对他说:“除夕夜恐怕大夫难找,大哥,不如我亲自去吧。”
  齐云先是摇头,又听齐婴劝道:“祖母身体要紧,我不过跑一趟罢了,没有什么。”
  齐云有些动摇,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对齐婴言:“那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齐婴点头,转身离开房间。穿庭过院,走过中庭时见白松仍站在原处未动,眉间隐约发白,依稀结了一层薄霜。白松也看见了齐婴,抬头望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齐婴快步从他面前走过,错身时撂下一句:“还不快走?”
  白松一愣,一眨眼的功夫便见齐婴走得远了,这才回过神来眼前一亮,一瘸一拐地跟上。
  出得府门,齐婴着府中小厮牵出两匹马,两人翻身上马,骏马长嘶,在除夕之夜的万家灯火和爆竹声中向清霁山的方向急行而去。
  风荷苑。
  夜中凄清,园中仍堆雪。
  沈西泠的厢房中烛火明灭,映得她一张病中的脸格外苍白。之前那位大夫还没走,虽然早就过了同白松约定的一个时辰,但六子死活不肯让他走,如今就蹲在厢房的门槛儿上守着,让这大夫也属实无奈。
  他已经认了命,晓得今夜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回去同家人守岁了,于是索性又煎了一副药,还冒着热气,用小勺舀了喂进沈西泠嘴里,可惜情形依然如旧,喂进多少她便吐出来多少。
  大夫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你这孩子也是苦命,小小年纪便失了生机,莫非是有什么心魔不成……”
  喃语到一半,忽闻身后六子惊呼一声“公子”,接着便听见有人走入房中,那大夫一回头,便见到风尘仆仆的齐婴和白松。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位生了一双凤目的公子便是传闻中声名显赫的齐敬臣,只大概明白他是此间主事的人,遂将药碗放下起身拜谒。齐婴虚扶他一把,眼神已经望向床榻上的沈西泠,对那大夫说:“大夫不必多礼,她情况如何?”
  那大夫拱了拱手,犹豫了片刻,看了看齐婴的脸色,见平静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怒,便只有如实答道:“寒气入体,病得很重,亦是多劳多忧思的缘故。眼下是用参片吊着命,若能喂得进药倒还能救,若不然,那恐怕就……”
  大夫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却已昭然。
  白松站在齐婴和大夫身后,看不见沈西泠,也看不见大夫说出这话之后齐婴的神情,只能从后面看到他侧脸冷峻的线条,却无法探知他此刻做何打算。房内有一瞬的静默,过了片刻,白松听到齐婴对那大夫说:“有劳,我知道了。”
  那大夫又拱了拱手,齐婴问:“不知大夫能否拨冗再去一趟齐府看诊?如此劳顿辛苦,齐家自有重谢。”
  那大夫闻言一愣。齐家是何等高门?若非今夜是除夕情况特殊,恐怕还轮不着他进府看诊。这是天降之喜,焉有拒绝之理?那大夫立刻躬身,连连应允。
  齐婴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句“有劳”,随后回过身对白松道:“你送大夫过去吧。”
  白松一愣,看了看床上的沈西泠,又看了看齐婴,沉默着点了点头,同大夫一道从房中走了出去。六子还在门口,看着公子站在那小姑娘床前,过了一会儿亲手端起药碗,坐在她床塌上,抬眸朝六子看过来。六子浑身一颤,立刻低下头,又听见公子吩咐道:“屋里有些冷了,去给她换个炭盆。”
  六子一听立刻称是,低着头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依稀看见公子将那孤女搂进了怀里,他不敢再看,轻轻地关上了门。
  床榻上,齐婴将沈西泠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坐着,他端着药碗,从她身后环着她。当她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齐婴才越发感觉到她的瘦,瘦得惊人,细弱的手腕仿佛稍微一使劲就会折断;她的呼吸也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
  他搂着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弟弟妹妹,譬如瑶儿和徽儿。她们都是女孩儿,与沈西泠不同的是,她们都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平生从未经历什么波折,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父母兄长挡在身前,为她们遮风避雨。而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他父亲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从未享受过什么富贵太平,如今父母双双辞世,她还要独自千里奔波将他们葬在一起,完成他们生前的夙愿。今夜是除夕,齐家的孩子们在花厅中听戏、在庭院中放爆竹,可她就一个人,躺在陌生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他看见她的手上生了冻疮,还有一些薄茧,是一双经常做活儿的手。他想起今夜他把红包递给赵瑶的时候,赵瑶接红包时伸出的手涂了豆蔻,细腻白皙,没有一丝伤痕,可沈西泠,却是这样。
  齐婴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用勺子舀起药汁慢慢送到她嘴边,低声说:“来,把药喝了。”
  沈西泠的眉头痛苦地皱起,仿佛被梦魇住了,药汁送进去以后又顺着嘴角淌出来,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地喘气。齐婴眉头紧锁,一手护着药碗不让她打翻,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一句话忽然脱出口来:“好了,已经没事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草率地说出一句类似诺言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沈西泠瘦削的脸,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眼神微微变化,依稀露出释然之色。
  他回想起沈谦在狱中对女儿的称呼,犹豫了一会儿,附在沈西泠耳边低声道:“……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就在她和母亲生活了多年的那个小院儿里。父亲不在,母亲仍生着病,忽然小院的柴门被人踹开,一大群家丁打扮的人闯进来,他们身后是一个气势汹汹的贵夫人,她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的妻子。
  那贵妇人称母亲作“贱人”,又称沈西泠作“小娼妇”,她那时都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不好的话,因为母亲听后眼中露出了愤怒和悲戚。那些家丁砸坏了她和母亲的家,那位贵夫人将母亲拖下病榻,打她、踢她、辱骂她,沈西泠一直在哭,想扑过去救母亲,却被家丁挟制住,她咬伤了一个家丁的手,趁他呼痛的空档朝母亲奔过去,将那贵妇人推开,抱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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