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她动气了,不仅动气了,还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吵了一架,这让连紫和挽朱心里头很是忧虑,尤其将军因军营中庶务缠身不得空,今日并未陪夫人同来,这便让她们心头更是忧虑,怕夫人吃亏。
连紫望了一眼倚在假山旁看蝴蝶的沈西泠一眼,斟酌了良久才道:“夫人也出来好些时候了,再迟恐怕那席面上不好看,要不……咱们回吧?”
沈西泠应了一声,但既没有答话又没有起身,连紫和挽朱摸不准她的意思,相互又看了一眼,连紫恐耽误事,便又劝了两句。
好在夫人听劝,过了片刻便起身打算回了,只是走的方向却有些不大对头,俨然是朝着前院儿。一开始连紫和挽朱摸不准她究竟要去哪儿,以为只是信步闲逛,但后来走着走着,却走到后园的石门附近,若踏过那门,便是前院儿的地界了。
大魏虽则民风开放,往日宴饮游乐也不乏男女同场之事,只是今日这场面却不大适宜,若夫人踏了过去恐于名声有碍,于是连紫也再顾不得别的,只连忙对沈西泠说:“夫人,那边儿就是前院儿了,咱们过去不妥。”
沈西泠闻言脚下步子停了,但眼睛还瞅着那方,过了会儿似乎笑了笑,只是十分寡淡,就连挽朱这样不懂事的丫头也能看出些许苦涩的意味,她低语道:“是啊,不妥。”
她将这声不妥连续说了两回,这时挽朱又听到沈西泠问她有关鬓间钗的事儿,不辨喜怒的样子,心中有些慌,便只诺诺地将实情说了。沈西泠听了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将鬓间的那支金钗缓缓取了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着,过了一会儿收回到袖子里,朝连紫吩咐了一声,说:“去跟钟夫人说一声,就说我的钗子丢了,请她帮我寻一寻。”
连紫和挽朱听了这话皆是一愣,这时沈西泠朝她俩望过来,连紫便觉得心中一惊,连忙称是,刚匆匆走出去几步,又被沈西泠叫住。
她回过头,看见自家美貌惊人的夫人正回头望着她,眉心的红痣有种别样的神韵。
她说:“告诉夫人,那钗子是将军所赠,我很爱重。”
连紫垂下头,极温驯地说:“是。”
这一头,平景侯夫人已是怒火中烧,同弟妹和侄女儿骂道:“好她个沈西泠!先前在席面上吵嘴闹得人人尴尬还不够,如今还为了一个破钗子累得人人都为她找,真要活气死个人!”
半个时辰前女眷们便听说燕国公夫人丢了钗子,正是燕国公此前为她赢的那一支,钟夫人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下人去替她找,只是找了大半晌仍不见那钗子的踪迹,便又有女眷说,该不是被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拿去了吧。
这话叫钟夫人听见了,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深恐上京城的贵妇人与贵女们从此看低了自己,白白落下一个御下不严、办事不力的罪名,于是甚至亲自上了阵,带着下人们满府满宅地去找。
这时女眷们又听说,前院儿里的大人们也闹了幺蛾子,据说是靖王殿下吃醉了酒,已经喝得不认识人了,胡天胡地大叫着“江左真风流”,全然没了大魏皇室的体统。据说在场的大人们醉了一大半,就连几位老学究也都有些上头。那些不胜酒力的男宾们,有一半便直直横在厅堂上醉倒,另一半则向中丞大人讨了客房去休息,只余一些胡来的世家子弟,乘着酒意误闯了后院,可将一干女眷们吓了一跳,于是茶会也成了一团浆糊,钟夫人分身乏术,无奈却没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精心料理的席面彻底乱了套,前院儿的男宾混到了后院,后院的女眷则四下回避,各自不知散到何处了。
这……这真是作孽!
当沈西泠屏退了婢女、独自一人穿过重重的楼阁廊宇,终于远远地见到白松时,她的心底有那么一瞬寂静无声。
那个很多年前就与她熟识的男子,正抱着剑很随意地靠在御史中丞府一间客房的门上,嘴里衔了一片竹叶,听到有人走过来,见是她,似乎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站直了些,神情闪了闪又朝她笑了笑,左眉正中的那道浅浅的疤痕与她记忆里一般无二。
魏国在北,不如江左气候宜人,上京城的冬季便算很漫长,但富贵人家里却很有讲究,效仿江左风气,喜在庭中植竹,请花匠用心养护,成活很是不易。钟夫人主持中馈自然无限周到,这小小一间客舍的小院里都种了竹子,虽然并不很茂盛,但也有意趣,青竹掩映清风徐来,朦胧间与沈西泠记忆深处的那个院子重合起来,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这不能怪她糊涂,实在是因为故人在此,难免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何况岁月似乎并未在白松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几乎与沈西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高大、寡言,但并不冷漠。
她也朝他笑了笑,然后提步朝他走过去。
第10章 茶会(4)
那只是短短几步的距离,可是那时候沈西泠却觉得很漫长。她看着白松,也看着他此刻倚靠着的那扇木门,又似乎透过那扇门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一时心里竟慌乱起来,如同此刻这几根竹子,被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她终于走到白松面前,她觉得她应该跟他问个好,可是那个时候她心里很乱,有种坠入梦寐的飘渺之感,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能与他寒暄问候的话,一脱出口竟然就说:“他……在里面吗?”
白松半低着头看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的心极快地跳起来,白松耳力甚佳,听到她在他点头后的那个刹那,连呼吸都乱了。他看着她的眼神于是便隐隐地透出些怜悯,他斟酌了一下,对她说:“公子醉了,已经歇下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然后极快地点点头,又说:“我,我可以照顾他。”
白松叹了一口气:“青竹已经在照顾他了。”
沈西泠听言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说:“他笨手笨脚的做不好,还是我去。”
她说完,便抬手要推开那扇门,那时她的手在发抖,非常明显、非常剧烈,白松看得清清楚楚,而她自己却没有发现。
她的手刚碰到那扇门,就听到门里传来那人的声音。
“门外可是燕国公夫人?”
沈西泠钉在原地。
她其实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了,但是这么说也有些不确凿,因为午夜梦回之时她常常能梦见他,梦到的多是一些往日的画面,他同她说话、与她温柔絮语。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一面觉得与梦里所闻一般无二,都是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很是好听,另一面那一声“燕国公夫人”又让她心里一刺,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她摸着那扇门,但没有推开它,沉默了很久,说:“……是我。”
答完以后,白松看见她极浅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沈西泠在想什么,也费解想到什么才能让她露出那样的神色,沈西泠自己却知道。
她幻想过那么多次他们再次见面时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也许只是在人群中遥远地瞥见,也许是在某场王公的宴饮上偶遇,也许是在上京城的某条街巷上他二人的马车相互错过。也许运气好一点,他们能说上一句话,届时他或许会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或许会简单地跟她说说他的近况,也或许会随便说些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她想了那么多那么多,但还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她,是不是燕国公夫人。
她忽然有点不敢听他要说什么,于是她抢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她很了不起,即便整个人都在发抖,但声音听起来居然很平静,显得很得体。当然了,那人只会比她更平静更得体,她听见他说:“我很好,劳夫人挂念。”
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拼命忍着泪意,问:“我,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她那个时候其实有很多想说的,有些话她积攒了五年,还有一些话是当时当刻忽然跑到她脑子里的,多的数不过来,但是等到张口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句“我能进去看看你吗”,甚至连她最想告诉他的那句“我很想念你”,都没能够说出口。
她真的已经非常努力了,白松看见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两只手捏得很紧,指甲深深地刺进皮肉里。她可能希望自己可以显得更加冷静一些,起码不要显得太软弱,但是说实话,在他看来,她那时候瞧上去实在有些可怜。
就像很多年前她的那个样子,让他觉得可怜一般。
这世上的人,任何一个人,但凡见到了她此时的模样,定然便无法拒绝她的所求,无论她求的是什么都会想尽办法给她。
可这些人里却绝不会包括齐敬臣。
“你我如今身份如何能再见?”白松听到门内的人说,“夫人走吧。”
他忽然有点不敢看沈西泠的样子。
沉默,很长久的沉默,只有竹叶沙沙的声响。
沈西泠忽然变得很平静,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只是眼眶有些烫,似乎有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她已经不太能分辨。她觉得耳边轰隆作响,一时仿若失聪,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很平静地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见你一面而已。也许今日过后我们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而我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就见一面,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