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大惊,“为何不躲?”
“我们消息从海上过去太迟了,到中京时早已不见素娘踪影。”阿贵看唐恬一眼,“家里和铺子里都有安事府的人日夜把守。”
唐恬遥望海面,一时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中台阁这是直钩钓鱼,坐等咱们回中京。”
第38章 墨刑万万勿回中京,万万勿往安事府。……
天香阁是中京最负盛名酒楼, 出了名的酒香,菜香,花香人香, 诸香合一, 名天香。
小二顶着托盘吆喝着上菜, “酱焖鸭,葱爆羊肉, 二位客官, 菜齐了,慢用。”
阿贵咋舌, “道……呃,小姐,你发财了?”
“不是, 不过也差不多。”唐恬捏着筷子夹肉吃。当日离京厚颜无耻从中台官邸顺了三张大银票——中台家大业大, 感谢中台阁请客。
“就咱们两个人吃饭,还特意要一间包房,你也太费银子了。”
“此言差矣,”唐恬要笑不笑道, “此时不好生花用, 明日人没了,银子还在,岂不可惜?”
阿贵点头, “这倒是实话。”倒一杯“刺溜”饮尽, “好酒。”
唐恬潜回中京, 阿贵不放心,死活要跟着来。二人海行陆路,一路疾行。唐恬盛妆打扮, 作一个富家小姐形容,阿贵海风吹得黧黑,便扮作马夫。
二人一入中京,唐恬便拉着阿贵到天香阁吃饭——心心念念好久的地方,再不去吃,日后做了刀下鬼,没机会了。二人你来我往,对坐饮酒。
外间忽尔一片喧嚣。唐恬探身,隔过纱帘看一眼,四个人结伴上楼,统一装备——遁兽服配错时刀。
唐恬目中生寒。
阿贵凑过来看了半日,不得门路,“在看什么?”
“没什么。”唐恬倒一杯酒,自斟自饮,“你看清楚,遇上这种装扮的,离远些。”
一行人经过他们包房门口,随便闲聊,声音倒不低,其中一人道,“小萧都统今日真的挨骂了?”
“千真万确。”又一人道,“连小萧都统都吃了排头,咱们敢不谨慎些吗?”
跟在后面一人道,“萧都统便萧都统,需要特意加一个小字吗?”
最后一人道,“这话实在,如今安事府,可不是只一个萧都统?”
唐恬听得清楚,如此这般嘱咐阿贵。阿贵提壶出去,装作不经意与外间人碰个对头,洒一身酒。
那人大怒,“没长眼睛?”
阿贵连连道歉,摸一块银子赔礼。那人气平,“以后小心点。”
“一定一定。”阿贵殷勤道,“这位哥哥装扮,是安事府的哥哥吗?”
那人冷笑,“谁是你哥哥,叫这么亲热?”
阿贵道,“确是唐突,只因见了这装扮便觉亲切。去岁出京路遇烦难事,若非贵府大萧都统慷慨,此时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求哥哥指点大萧都统所在,还上这笔银两。”
前边一人转回来,“倒是难得一个讲义气的,不过——令哥如今不在安事府,你果然要寻他的话,去京畿找找吧。”他也不等阿贵答话,引着同伴便走。
一群人一路走一路叹气。
唐恬目送众人去远,若有所思。吃过饭寻客栈住下。等到夜幕降临,唐恬也不带阿贵,自己借着夜色遮掩往京畿去,一路上寻人便问,终于打听到新近入住的年轻男子。
人人听她打听萧令,俱各面露畏惧。唐恬也不留意,在一处村头寻到一间灰扑扑的二进宅子,土墙瓦房,稍显破败。
唐恬想了想,直接从墙头入内。院中空空如也,正房一灯如豆。唐恬往正房去,空荡荡一间屋子,一床一桌一几一柜,当间饭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一菜一汤一钵饭。
室内不见人,却有暗香浮动。床头木柜上清水养着一钵缅桂花,时序近八月,花期已至末尾,水中花依然香得动人。
唐恬凑上前用力吸了两口。
往桌前坐下。
等了一顿饭工夫才听院中门响,脚步声起,逼近房门处又停下。
唐恬静坐不动。片刻杀意自窗外袭来,寒锋直逼面门,唐恬探掌,二指钳住刀刃,笑道,“久久不见,大萧都统这般待客?”
萧令大惊,急急收势,“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这是怎么了?”唐恬勃然色变,一掌按在他面上,“这是什么?”
萧令清俊的面上,突兀多出来一枚罪印,伤痕早已不算新鲜,呈近黑的色泽,鲜明一个“罪”字。
唐恬声调都变了,“这是为了什么?”
“自是犯了错。”萧令退一步避开,“安事府规矩大,刑罚多,墨刑已是最轻省的了。”
唐恬大怒,“哪里轻省?你年纪轻轻,带着这个罪印,以后——”
“唐恬。”萧令抬头,硬梆梆道,“我一个阉人,有什么以后?”
唐恬怔住。
萧令已经坐下,默默用饭。
唐恬站着看了一时,也上前坐下,“客人来了,你半点不招呼吗?”
萧令挟菜的手停了停,“餐食简陋,不配待客。”
桌上一盘豆腐,一盆菜汤——果然不大丰盛。唐恬自己盛饭,自己取箸,与萧令对坐同吃。
萧令动作越发慢下来,久久,放下碗筷,“你回中京,出了什么事吗?”
“吃饱再说。”唐恬一指碗中白米,“我便不能特意来看看你吗?”
二人默默吃完。萧令起身收拾碗碟,沏一盏清茶给她。
“你离开安事府,还受了墨刑——”唐恬沉默一时,“是因为我吗?”
萧令沉默,“我自己坏了安事府规矩,并不是因为谁。”
唐恬低头失笑,“毕竟是中台阁,半点不念旧情。”
萧令皱眉,加重语气,“是我自己坏了规矩,你不要拉扯中台。”又问她,“你何事回京?”
“寻亲。”
萧令一怔,“谁?素娘?”
唐恬万万没想到萧令如此机敏,倒有些尴尬。
萧令道,“何必回来?安事府目标是你,你不现身,素娘能有什么事?”
唐恬无语。
“中台寻常不用酷刑。”萧令道,“素娘一介女子,安事府不会同她为难。你若不想回去,速速离京。安事府难道能长长久久把素娘关着?”
唐恬道,“我也知道。只是素娘久陷安事府,我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萧令低头许久,“我在府中尚有——”
“不要!”唐恬一语打断,“听闻你不在安事府,今日过来看看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我有法子,至不济我回去求大人。”她一声冷笑,“他不正等着我么?”
萧令仍旧低着头,肩膀微缩,油灯黯淡的光照出一个尘世挣扎的男人模样。
唐恬忆起初遇时意气风发的萧都统,又想起乡野间人惊恐的眼神,心头酸涩,“不若远走高飞。”
“去哪?”
“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唐恬道,“此间事了,若愿往海上定居,可来寻我。”
萧令面上露出向往之色,复又摇头,“若无中台,我早已死了。萧令死生都是中台的人,便不在安事府,亦不会远离中台。”
唐恬往怀中摸索一时,“没想到仓促见面。这是我这几个月在海上摸的珠子,权作贺礼吧,恭贺——”她四下里张望一回,“乔迁之喜。”
一只锦袋,内里圆滚滚一袋珍珠。
“你摸的?”
“对啊。”唐恬点头,“我再不离开,海里的蚌精该上门索命了。”
萧令扑哧一笑,欣然收下,郑重塞入怀中。
唐恬告辞,“我要走了,你 多珍重。”
萧令默默送她到门口,忽道,“回城路途遥远,你若不嫌弃,在此将就一宿,天亮再走。”
萧令性子冷淡,寻常不同人亲近,唐恬大出意外,倒不好拒绝,“好啊。”
二人复又踩着满地夜色回去。萧令往灶下烧水,唐恬百无聊赖,一边陪坐。
萧令望着灶下火苗,“我离安事府,你从何处听说?”
唐恬挑眉,“不兴我特意打听你?”
“你不会打听我。”
唐恬道,“吃酒时听人说府上如今只一个萧都统,便寻着地方来了。你怎么跟着大人的?”
“家里过不下去,送我去刀儿客那净身,捱过那一刀,没捱过后面,几日过去刀儿客看着说不成了,扔在门板上拉出去扔,中台把我捡回去,就一直跟着中台。”
唐恬宽慰道,“大人想必看你是可造之材。”
“什么可造之材?中台是看着我可怜。”萧令摇头,“我那时就只余一口气,在府里人参都用过七八支才保住性命,一支人参什么价?买我这样的,十个也买来了。”
他虽说得平淡,其中深刻的苦难却要满溢出来。
唐恬大不是滋味。
“别那么看着我。”萧令道,“我不用人同情,更不用你同情。”
唐恬道,“我不是同情你,是有点难过。你同大人这等情分,如今因为我,叫你二人生分。”
萧令大大皱眉,“休要将我同你扯在一处,我离府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他说着话,取木盆舀了滚水,搬去房中,“你洗一洗便自己睡,我去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