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你的事。”唐恬拿着碗往外走, 一时止步, “我走时还睡很沉, 怎么醒的?”
阿钱茫然道,“一进去就醒了。看见我自己坐起来,跟之前在那边时一模一样, 一副修仙样子。”
——久经患难之人,有感知危险的本能。唐恬心中骤然巨恸,阶下囚三个字,绝非中台阁一时戏言。
唐恬索性将空碗塞给阿钱,“我回去看着。你以后不许进去打挠。”
夜半时分池青主不出意外地作起烧,直烧得双目通红,浑身疼痛,在被中抖作一团。
唐恬只能把退热汤大夫老胡找来,开一剂退热汤,哄着池青主喝下。池青主挣扎一夜,天亮时热度退下些许,及至夜间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区区两日过去,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唐恬心急如焚,趁着白日热度稍减,池青主睡沉,出去寻阿贵,“几日能回中京?”
“明日一早到银沙岛补些饮水。离中京还有三日。”阿贵劝道,“离岛只一日,他病到这般田地,如何捱得到中京?不如回岛将养。”
唐恬方寸已乱,仍然坚持,“他必须回中京。催船走快些。”说完匆匆赶回去,果然见池青主在榻上不住辗转,满面焦灼。
唐居叹一口气,倾身上榻,将他整个身体揽入怀中。池青主感觉身畔来人,茫然睁眼,“阿恬。”伸指挽住她一小片衣襟,复又睡去。
唐恬抱了一会儿,也觉困倦,就着这个姿势,两个人大被同眠。
一梦八万里。
唐恬醒来伸手往身畔摸索,却是空空如也,被褥冰凉。她一惊坐起,四顾无人,以为池青主旧疾复发,不知游荡到哪去了,跳下床便往外走——
“阿恬。”
唐恬回头,此时才见池青主坐在舷窗下一片阴影里,仰面看她。
“你——”唐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回肚里,“你在那里做什么?”见他伶伶仃仃一身单衣,赤足坐在地上,连忙扯一条毯子上前,裹在他身上,一边念叨,“你还病着——”
池青主皱眉。
唐恬悬崖勒马闭嘴。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池青主低头,捏住毯子一点毛边。
唐恬伸手贴在他额际,温热的,还算好。
“你方才出去,是去寻我吗?”
“对啊,”唐恬挨着他坐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池青主朝外一指,“那边。”
唐恬循着他目光看去,褪去戾气的大海平静如斯,天边漫天红霞,水上万顷波光,晨日正在缓缓升起,一二只水鸟划过海面,振翅去远。
“什么?”
池青主道,“万丈光茫染海风。以前在书里见过,今日得见真容。”
竟是在赏景?唐恬实不知他哪里来得雅兴,心不在焉捧场道,“好景致……雄鹰展翅三千里,日月乾坤一线中。”
“三千里是不能啦。”池青主怅然道,“阿恬,终有许多事,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做。”
“哪有许多?”
“那天你坠海,”池青主道,“我都不能——”
“海浪太猛,硬顶倒不如顺着,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唐恬故意道,“好久的事了。大人总是提,我不要面子吗?”
池青主拉她手腕。唐恬惦记他肩上有伤,极其顺从地靠过去,贴在他微凉的襟口,“大人需记得,我在海上绝不会怎样的。”
池青主一只手抚过她鬓发。
二人依偎一时。唐恬心满意足道,“大人好些了,吃些东西好吗?”
池青主点头,“正有些饿。”
唐恬立时将诸般烦恼抛于身后,起身将炉边煨着的粥捧过来,喂他吃粥,忽尔倾身,贴在他耳边道,“外间有人,未知敌友,大人用饭,我出去看看。”
她放下碗起身,却被池青主一把拖住。
“大人?”
池青主轻轻摇头,“别去。”
“可是——”
“你别去。”池青主手上使力,“留在这里。”
“大人,我——”
“你又要留我一个人吗?”
唐恬踌躇一时,留他一人在此,还真是不放心,“我找人来陪着大人。”
“不要。”池青主摇头,慢吞吞道,“你答应过我,亲自看守。”
唐恬哭笑不得。
池青主侧首,望向海面,“阿恬,你若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唐恬早已习惯了中台阁病中的粘人劲,倒不觉怪异。暗想浮乡岛多年横行海上,阿贵应能应付,实在不能再去,也未见得迟。
果然甲板处几声零星碎响过去,很快复归安静。
池青主在她手中吃过粥。他那热度极是缠绵,不多时又烧上来,眉眼涩滞,却无论怎样相劝也不肯上榻,枕在唐恬膝上昏睡。
渐至午时,座船剧烈一震,“哐”一声大响,池青主梦中受惊,手足震颤,昏然醒来。唐恬扶他坐起,探身往外查看一时,“应是到了。”
“我们在哪?”
“银沙岛。”唐恬道,“在此添些食水再走。”
“去哪?”
唐恬想了想,“回中京。大人病着,必须回中京寻大夫。”
池青主沉默。
唐恬手背贴一下他的额,滚烫。把毯子同他裹紧些,“添过食水快船赶路,大人好歹再坚持几日。下船便好了。”
池青主一言不发。
唐恬不留意,起身出去查看食水,只觉舱内静得出奇,渐渐感觉怪异。堪堪走到舷梯口,甲板处一声短暂的痛呼。
阿贵疾奔而入,一眼看见她,“快走——”被一人从后一掌击落,阿贵侧身闪避,二人斗在一处。
唐恬正待上前相助,记起池青主一人留在舱中,忙又疾奔回去,推开舱门——
空无一人。
如悬崖行走之人一脚踩空,唐恬满心仓皇瞬间变作沸腾怒火,摘下壁上佩刀,直接从舷窗处翻出去,攀缘而上。
甲板上已是变了光景。无数白衣甲士分头据守,四周旌旗林立,海风中清晰一个“林”字——
若她不曾记错,东海水军都督不巧刚好名叫林佑。
一众甲士见她突然出现,手持长刀,齐齐涌上,将唐恬团团围住。
“住手!”
人群两边分开,一名白衣银甲男子踱步出来,年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神采奕奕的模样。
唐恬皱眉。
来人满面笑意,拱手作一个揖,“东海水军,林佑。初初谋面,小唐骑尉你好啊。”
唐恬戒备道,“你怎么认识我?”
林佑奉承话不要钱一样往上怼,“久闻小唐骑尉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转头斥退甲士,“北禁卫同东海水军同袍之情,你们舞刀弄枪做甚?”
唐恬冷笑,“船上的人呢?”
“一群乌合之众,小小海贼,已被东海水军擒获。”林佑将手一摆,“此间简陋,小唐骑尉同我往主舰喝茶。”
“林都督只怕有所误会,”唐恬道,“这不过一条普通渔船,船上尽是寻常渔民,放了吧。”
林佑但笑不语。
“林都督,放人吧。”
林佑被她催得紧,无奈道,“小唐骑尉说笑了,林某奉命行事,无上峰手令,如何敢言放人?”
“哪位上峰?”
林佑为人极其机变,劝道,“即便有所误会,此时放人也不合规矩,船回中京,有司审过无事便放了,小唐骑尉何必急于一时?”
唐恬手腕一翻,刀尖向上,直指林佑,“哪位上峰?”
甲板上一时沉默,浩荡海风经过,撕扯旗幡烈烈作响,似战鼓擂响。
“唐恬。”
唐恬蓦然回首,萧令一身遁兽服,腰佩错时刀,立在一众甲士身前。
萧令道,“唐恬,怎能耽误林都督公干?”
唐恬一时什么都明白了,却仍抱有一线生机,“你怎么在这里?”
萧令木着脸道,“走。”
唐恬心下戾气顿生,“我为什么要走?”
“大人命你过去。”
唐恬又生出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好一时才道,“中台阁何处?”
林佑道,“中台现在林某主舰。杨院正伺候请脉。”
杨标也来了?唐恬失笑,“你们跟了我们多久?”
林佑打一个哈哈,“也没多——”被萧令冷冷看一眼,老实闭嘴。
萧令道,“唐恬,走吧。”
“大萧都统,劳烦代为通禀,我船上皆是普通渔民,请中台阁高抬贵手,放他们走。”
“唐恬?”
唐恬退一步,脊背靠在甲板船舷之上,“我就在此间,静候中台阁手谕。”
第35章 挟持无话同我说,还是不敢同我说?……
“通禀什么?”萧令道, “大人病成那样,你把他气出个好歹,后果你担吗?”
唐恬片刻动摇, 又立即心如铁石, “如此便请大萧都统吩咐林都督, 放了船上我诸人。”
林佑哈哈一笑,“大萧都统只怕吩咐不了林某。”
萧令无语。
三人一时僵持。
甲板上一阵接一阵沉重的车轮碾压声逼近。唐恬抬头, 循前方甲士依序闪避, 中间杨标推着一辆乌沉沉的轮椅出来——
椅上一人,正是方才同自己紧密相依的池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