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口唇一动。
唐恬贴得极近才听清,“你下值了?”完全神智昏乱的模样。她手上一顿,仍然接着擦拭双手,“是,我回来啦。”
他愈加微弱道,“明日不去了。”
“好,不去。”
唐恬换过热水,同他擦过两遍。池青主一直昏昏沉沉,偶尔一两句胡话,俱是在中京官邸时的散碎言语——
“不吃药。”
……
“不施针。”
……
“不要走。”
……
唐恬默默听着,说什么都答好,坐在床边看他睡沉,扯一袭薄被盖了。自己起身出门。
阿贵等在外间,“要不要叫咱们的大夫过来?”
“大夫?你说的是只会开板蓝根去火汤的老胡吗?”唐恬还他一个白眼,“他那两下子只怕还不如 我。”一脚踢开挡路的破扫帚,“人呢?”
“都在我那。”
唐恬大步过去,到得门口停下,向阿贵道,“晚间弄些热汤热粥,给大伙发散。”随手将他关在门外。
“哎,这是我屋——”阿贵摸一摸鼻子,大惑不解,“发散什么?”
唐恬入内,看一眼屋内瑟瑟发抖的两个人,伸足勾一条板凳,大马金刀坐了,“谁说?”
船副阿丁道,“说,说什么?”
“听谁的号令抓人,怎么抓的?干了些什么?”唐恬一巴掌拍在案上,“老实交待不会?要我教?”
二人面面相觑。
水手阿钱道,“不是我们动手抓的。异陵哥派人在中京把人交给我们,叫我们押着人从河口出海,补给不顺耽搁了才跟大船汇合。我二人只知开船,旁的着实不知。”
所以若非昨夜大风暴,唐异陵是打算偷偷把池青主劫到岛上,他要做什么?
“哪天?”
“道首出海前一日。”
所以中台仪仗离开中京当日,唐异陵便派人设伏劫了池青主——安事府丢了中台阁,此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唐异陵人在何处?”
二人齐刷刷摇头。船副道,“昨夜大风暴,再寻不到,说不得已是淹死在海里了。”
唐恬沉吟一时,“说说路上情形。”
二人又一顿面面相觑,阿丁好歹机灵些,昨夜看见唐恬情状,心知那人与她关系匪浅,便尽拣着好话说,“那位之前数日同我二人一处,挺好的,脾气也好,吃食也不挑剔。”
“当然不挑剔,”唐恬冷笑道,“什么都不吃还有什么可挑剔?”
“道首怎么知道?”阿钱连声惊叹,“头回见这种人,每日里就喝些清水,坐着闭目养神,浑似修仙。”
“后来呢?”
阿丁连连摇头,“后来异陵哥上船,便不让我二人再靠近了,每日里就异陵哥在里面。”
“做甚?”
阿丁不言语。阿钱迟钝些,老实道,“异陵哥好像在问什么事?肯定是动了手,我几回听到屋内响动。”
唐恬手指一紧,“什么响动?”
“就是——”阿钱莫名其妙,“打人的声音。”
“问什么?”
阿钱想了想,“隐约听到什么‘明泰’,还有什么‘费力’,倒不知什么事费力?”
——废立。
唐恬心中一动,当今太子一根独苗,尚在襁褓,且与唐异陵也无关联。明泰……废立……他二人说的应是明泰年间帝位更迭旧事。
阿钱仍在絮叨,“异陵哥每日里审,每日里都生气,那人脾气既大,也倔得紧,问什么都一声不吭,天天就听异陵哥骂人。”
阿丁抢着道,“与我二人无关,我二人同他一处时都没绑他,是唐异陵给上的绳索。”
阿钱奇道,“一个残废有什么好绑——”
已被阿丁死死捂住嘴。
唐恬便知这二人确然不知底里,一时半会都不知脾气该往哪里发。
阿钱道,“还有一句话,唐异陵私下同我二人说,我们也不敢告诉旁人,只能告诉道首。”
“什么?”
“唐异陵说,那个人是咱们洗雪冤屈的要紧人物。咱们务必要把他拿到岛上——”
唐恬打断,“唐异陵放屁你们也当真?”她沉默一时,又问,“既不吃东西,可同你们说过话?”
阿丁摇头,“一声也不吭。若不是唐异陵来时踢那一脚,我还以为抓了个哑巴。”
唐恬手指一抖,“唐异陵踢他了?”
“要不然那条假腿怎么掉下来的?”阿钱道,“唐异陵拿在手里笑了一日——”
唐恬大怒,抬脚便走。
一出门遇见阿贵,阿贵拦在路中间,“道首,我有话同你说。”
唐恬急着回去,“等——”
“急事。”阿贵拉住她,回头叫一嗓子,“阿钱!”
阿钱出来。
“去看着那个人,听着呼唤。”阿贵说完,拖着唐恬到甲板处,“道首,我听说被唐异陵拿了的人是中京朝廷的人?”
唐恬心不在焉,“对。”
“道首回中京是要放他回去吗?”
“对啊。”
“那我们不能回中京。”
唐恬抬头,“为何?”
阿贵道,“此人既然是中京朝廷的人,他失踪这么久,中京必定在四处找他。放人事小,道首细想,到中京交了人,咱们如何脱身?”
唐恬一时踌躇。
阿贵道,“此间离岛四日水程,回中京还需七八日,不如先带回岛——”
“不行。”唐恬道,“他身子这样,必须回中京寻大夫。”
“岛上也有大夫。”
“不行。”唐恬仍是摇头——太医院捧玉瓶儿一样精心伺候多年,中台阁也不过如此光景,怎能去岛上——这些话她不便同阿贵说透,只含糊道,“带他回中京。”
阿贵无可奈何,“不论回岛还是回中京,咱们都需去银沙岛补给,道首再细想想吧。”
唐恬便去厨下,果然熬了热粥,取一钵回去。打开门便见池青主散着如瀑的黑发,笔直坐在榻上,遥望窗外海面。
阿钱立在榻边,一副罚站样,手脚都没处搁。
唐恬愣住,“怎么了?”
池青主浑身一震,回头看她,目光从她移到阿钱,又从阿钱移回来。
唐恬放下钵子,“醒了?”
“道首既然回来,我先走了。”阿钱仓促说完,一溜烟跑了。
池青主盯着她,“失敬,中京道首。”
唐恬避过如此危险的话题,在他足边坐下,“大人怎么醒了?”
“阶下囚怎敢榻上独自安睡?”池青主别转脸,“你既让那厮看守于我,不是——”
“哪有看守?我让他来伺候大人。”唐恬无可奈何道,“以后不要他来便是。”
池青主不吱声。他虽坐得笔直,却似强弩之末,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干得起出一个硬壳。
唐恬兑温水过来,“大人喝些水。”
“我不喝。”
“大人。”
“不——”一语未毕,已被唐恬生生拖入怀中,按倒在膝上。他立觉疲倦,盯着唐恬,“放开,我不喝。”
唐恬见过许多海上呕吐脱水的病人,懒怠同他商量,仰首含一大口,俯身下去,压迫在干硬的唇皮上,以口相渡。
池青主被她一碰便戾气销尽,被动张口,温热的清水源源而入,浸过干涸的躯体,消弭满怀愤懑和痛楚。
唐恬展袖拭去唇边水渍,又擦拭他的,“大人自己喝,还是就这样?”
池青主昏昏然道,“依你。”
“那便依我。”唐恬渐觉好笑,与他额首相触,仍旧以口渡水,将一整钵水喂完。
池青主被她灌了许多清水,头晕目眩,胸脯一起一伏,咻咻喘气。
唐恬往榻边匣子里摸出一块乌梅,抵在他唇边,“含在舌下,会好些。”
池青主依言张口,酸而甜,将晕眩的感觉逼退许多,他睁开眼,定定看她。
唐恬问,“好吃吗?”
池青主不语,久久答非所问,“我自廷狱出来,立誓不做人阶下囚。”
唐恬头回听他提起廷狱,心头巨震。耳边他的声音续道,“若你亲自看守,或可一试。”
第34章 东海水军我就在此间,静候中台阁手谕……
二人隔过一段黑暗, 四目相对。
唐恬赌气道,“好啊。”她倾身低头,在他额上极亲昵地蹭一蹭, “我亲自看守。”
池青主缓缓闭上眼。
这一回大海里死里逃生, 必然疲惫得紧。唐恬道, “大人吃些东西睡一会。”
池青主侧身往她怀中躲避,“不吃。”
唐恬拉他起来, 推在枕上靠着。将钵子托在掌中, 舀热粥喂他,“我听说大人几日不曾吃东西, 好歹吃一点。”
池青主哼一声,“听谁说?”
还能有谁?唐恬自知失言,多少有些尴尬, 低着头默默喂粥。
池青主强撑许久, 早已是强弩之末,在她手中吃不到两三口粥,头颅向侧边一沉,昏昏睡去。
唐恬推他, “大人——”池青主她怀中拱一拱, 眼皮也不抬——只得由他去睡。收了粥碗出去,阿钱等在门口。
“做甚?”
阿钱摸摸头,“等道首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