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上皇开国之君,何等圣明,总也不能信了他一面之词,道长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会谋反呢?”
据她入京所闻,上皇与圣上一直父子和睦,虎毒不食子,哪能为着太子一句话就杀了其他儿子?
“恰恰相反,”道君苦笑道:“上皇把我责骂了一顿,说我狂妄自大,没有天命在身,却妄想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她呼吸微滞:“哥哥,你当时挤兑他什么了?”
“我一时压不住气,同那个牵马的侍从讲,‘生死有命,我若命不当绝,这孽.畜就是再烈十倍也害不死我的’……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道君说这话时,那“孽.畜”打了个响鼻,看来是极不赞同。
他知道那个侍从是隐太子的人,便想着借这个人的口来传话,没想到隐太子恼羞成怒,联络了上皇身边的近臣宠妃,状告他谋大逆。
单从这句话来看,自然没什么,但流言蜚语本来就是用来扭曲真相的,那些太子党的人添油加醋,或许也就能把事情解释得合理了。
“空穴来风,大概是道长弓马太出色,上皇当年已经生了疑心罢。”上皇若是信皇帝,也不会什么也不问,单来指责一人。
“明明当时在场还有许多人听见原话,可陛下问都没问过,便定了我的罪,我心里也有不甘,一赌气摔了官帽,要出家遁世。”
他也曾向阿耶申辩,希望多寻几位大臣来作证,在场那么多人,难道说他没有说过谋逆之语的人,就一定是他的部下么?
“道长原来是这样出家的……”她叹道:“你要是不出家避世,他们一定要杀你的。”
他嗤笑了一声,笑姑娘太过天真,“阿姝多虑了,当时北有突厥进犯,东有高句丽掣肘,西疆昆邱不宁,南边的叛军也是一波接了一波,上皇为了这样一点事情杀了我,岂非自毁万里长城?”
道君想起当年,只觉可笑可悲,“上皇叫人拟了贬官的诏书,那学士正在拟诏,南边来了急报,那件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是阿耶的皇子,手下的人都是开疆拓土的能臣良将,可那天听到南边叛乱的消息时,这些人全都舒展了眉头,就差喜形于色,回去再摆上两桌酒了。
“道长,你阿兄是给上皇种过蛊么,他说什么,皇帝就信什么?”她气鼓鼓道:“既是国家用人之际,你该讨价还价,让他和你阿耶先揍你兄长一顿,叫他给你赔礼道歉才是。”
既然上皇平定叛乱,大多要依赖皇帝,道君怎么也不知道拿一拿乔,反将隐太子的军?
“所以阿姝做不了皇帝。”
“我那时功高震主,树大招风,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君令臣死,不过是一句话。我逃的这条命也就是万幸了,不敢和皇帝讨价还价。”
他笑道:“我阿耶其实心里全然明白,不过我们兄弟失和已久,他宁可自己偏着些心,装一装糊涂,或是自己屈尊服软,也不会让我阿兄来向我低头的。”
古来二世而亡的朝代,都与开国的君王废长立幼脱不开关系,上皇也知道他兄弟几人私下的剑拔弩张,只好面上装痴作聋,偏袒着隐太子给众人看,彰显太子的地位远高于诸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阿耶常常同我说这句话。”
时隔多年,终归是意难平,“阿姝,我父亲他要长子继承家业,所以须得厌弃我,才好保住这个家,也好让兄长少些对我的怨气。”
阿耶并不是个糊涂的皇帝,他擅长出外征战,屡立边功,上皇就会刻意安排隐太子府里的官员来管运输粮草的事宜。
他领兵在外,让隐太子有一层忌惮,隐太子在朝中掌控后方,他也不敢对隐太子不敬。
但是世事往往不从人愿,他们兄弟最终还是走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他讲过了这段,却发现温嘉姝掏出袖中绢帕,静静地瞧向他。
“道长,你流泪了。”
她拿着自己的新帕子在他眼处轻点了几下,不同于她的簌簌而下,道君只是眼角有些微湿。
他有些难为情地别过了头去,不肯让她擦。
“阿姝,我过于失态了。”
她嫣然一笑,把他的头掰正回来,亲了他左颊一口,想想又在他右侧补了一口,“这就叫失态,我刚才那样叫什么,撒泼么?”
“哥哥,那这事儿算是翻页,你后来怎么又出家了?”她柔声哀求,像一只乞食的兽:“你阿兄后来待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他平复了心情,牵了马同她一道走,“我阿耶一直叫我多忍着些,后来我阿兄变本加厉,在我的酒中下了毒药,我喝下去以后吐了血,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他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后来阿耶没有办法,只得让我继承了家业,我心灰意冷,后来才做了道士。”
“我知道外面会有很多人斥责我为何要与嫡长子争意气,可我实在是不甘心。”他恹恹道:“一个瓜农辛辛苦苦地垦荒种地,日夜守在瓜棚外头巡逻守卫,难道只因为他的兄长大了他几岁,这些熟透的瓜果就得全归旁人吗?”
“道长,你想太多啦,没人会在意这个的,起码我不会。”她知道他的难处,牵着他的手嗔道:“白璧微瑕,不掩日月之光。圣上御案上的传国玉玺不知道染了多少鲜血,后来还缺了一角呢,你瞧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室怎样闹,最后到底是谁继承君位、到底是不是立嫡立长,其实和民间没什么太大关系,大家只关心新的君王能不能外御强敌、内定天下,至于皇帝的私德,那不过是锦上添花。
“其实想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爱怜地望向她,“上天要我经了这许多波折不堪,最后总还算是待我不薄的。”
修道有一部分是出于追求长生的私心,也有掩饰皇帝杀兄囚父的意图在,但无论如何,经了这些年的修行,他的心性到底平和了许多,加之四海升平,他也有了耐心和时间,与这样一个女子两情相悦,细致地照顾她的一举一动。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些灰暗不堪的旧事已成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温嘉姝被人这样盯着看,脸颊微烫:“哪里不薄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却又没了下文,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将人瞧得心都热了。
“阿姝,今天出来的太久,我们该回去了。”道君把白马的缰绳递给温嘉姝,自己仍旧去骑那匹红鬃烈马,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你不说便算了,好好的怎么又来骑这匹马?”
“这匹马只是有些小毛病,又不是骑不得。”道君觉得好笑,“难不成阿姝要我走回去?”
她欲邀君同乘,又觉不好意思。
“不如我们去找守军再要一匹马吧。”她壮着胆子在他的面前用特权,“我阿耶毕竟是司空,想暂时借一匹马,也不太难。”
“借马没什么,”道君想到了温晟道,蓦然一笑,“我记得司空白日里除了在弘文馆当值,也常会出外巡视。阿姝不怕我们遇上他?”
“遇上便遇上吧。”她沉思片刻,犹豫着开口:“我也是时候让阿耶见见你了。”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姝, 你真的要我现在去见司空?”道君哑然失笑:“你不怕把他吓着?”
他同温嘉姝说了这些话,是盼着她起些疑心,诘问他从前的身份, 可这个小姑娘除却对驯马的事情稍感惊讶, 其他竟什么也没问。
她对许多东西都有着出人意料的兴趣,怎么到了他这里, 她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我阿耶上阵杀敌都不怕, 还会怕你么?”温嘉姝牵了那匹白马, 抚了抚它顺滑的皮毛,“他是个很开明的人,虽然择婿的规矩苛刻了些, 但也不是不能通融。”
有些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是误会, 那么拖得时间越久,也就越难解开了。她的身上有许多不能告诉人的秘密,有些是可以告诉皇帝的,有些却又一辈子只能藏在心底。
皇帝这些往事, 即使是稍微做了些修饰,可只要稍微熟悉上皇在位时期旧事的人听过, 便知道这争家业的故事按在哪个大臣家里也不合适。
她若是一味装作不知道,显得有些虚假,可她心里头明明白白,又不敢顺着他的心意起疑, 开口去问他“哥哥, 你难道是皇帝么”,皇帝要是和盘托出,她又该如何做戏?
这等事情, 越装越容易露出马脚。皇帝阅尽百官,焉能看不出来她做出来的戏?到那时他是会想现在一样喜欢她,还是会怀疑她是臣子刻意谄媚送上来的女子,进而厌恶她?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毫无顾虑,她想说些什么也不必担心惹来他的不快,牵连到温家上头去。左右她对长安里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听过不知道也属正常。
和一个喜欢的道士谈天说地,说得再离谱些只能算是爱侣间的私语,想对长公主用些什么手段,也不会教人怀疑她是刻意仗了天子的宠爱与小姑不睦,然而这些事情,放在皇帝和臣女之间,她就有了太多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