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听着遭遇,心中叹息。
而后褪下腕间的镯子和发间首饰,请苏泽卖了换些汤药,定要医好苏夫人的病,到京城与苏念相会。
苏泽正是年少傲气,哪里肯收?
沈蔻只好扯出谢无相的大旗来,说苏念如今极得侯府公子器重,身上绫罗绸缎、金银珠玉,比她这点不知贵重多少。富贵安稳之下,最惦记的就是家人,瞧见他们母子定会十分欢喜。如今救人要紧,苏泽既不肯受,就当是借的,治好了病人,到京城再说不迟。
这般盛情,令苏夫人很是感激。
母女分隔十余年,她好容易盼到了苏念的音信,万分欢喜之下,只管拉着沈蔻问女儿的处境,事无巨细。
这一说,不知不觉便至入夜。
沈蔻瞧苏夫人病得可怜,难得因喜讯有了些精神,自然要趁热打铁的,索性和衣住下,帮着照料陪伴。至于江彻那边,只让随行的一名侍卫捎个口信回去,说她有事暂住在外,若有要她效力的地方,可立时赶回官驿。
如是延误下去,不觉便已四日。
好在苏家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之沈蔻在旁软言逗趣,几剂汤药喂下去,苏夫人竟渐露好转之相,令沈蔻很是欣慰。
这日清晨,便打算辞行。
苏夫人既蒙她资以请医问药之费,又知她一个姑娘家肯不弃微寒,留住在陌生人家中,全然出自照料病人的好意,一时间无可答谢,便强撑着下地,愣是做了顿简单可口的早饭为她送行。
沈蔻吃得欢喜,才刚将最后一口粥喝下去,忽听外头传来马蹄声。
少顷,随她逗留的侍卫走了进来。
“沈姑娘,有人找你。”
侍卫并没报上江彻的名号,但沈蔻又不傻,听着那整齐如雷的蹄声便知道是穆王爷亲至。
没奈何,只能搁下碗筷迎出去。
日头才爬了一竿高,这村里流水人家相绕,巷中栽满了桂花树,被淡金色的阳光铺满,很是闲逸。江彻锦衣玉带,端然坐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姿被晨光笼罩,倒添几分柔和。只是他的脸色不甚好看,硬邦邦的面无表情,像是谁欠了他一堆债。
沈蔻快步上前,屈膝行礼。
“大清早的,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江彻心里冷哼了声。
她贪恋少年美色,在此处住得踏实不愿挪窝,他不亲自过来看上一眼,难道等着今晚被噩梦折磨么?但这种话说不出口,毕竟这事怪不到沈蔻头上,相反,他能否安眠,能否续命,还都指望着她。
江彻觑着沈蔻,余光瞥见屋门口站了个少年,目光黏在沈蔻背影,手里还拿了她的披风。
像是要赶来为她披衣似的。
他心里愈发不痛快,斜睨了眼少年,向沈蔻道:“旁人乐不思蜀,你这是算什么?嫌官驿冷清,在这里扎下根了?”
他甚少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
沈蔻微愕,从他话中品咂出些许嘲意。
她又不是泥捏的面人,就算碍着江彻的身份不敢顶嘴,哪能每回都好脾气赔笑,去应付他这捉摸不透的大爷脾气?遂微微屈膝,道:“我记得离京之前,王爷只是说带着我方便些,却始终没交代差事。那晚也说了暂且无事,可容我散散心。怎么,是我耽误王爷办差了吗?”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尽力压得平和。
然而黑白分明的眸子瞧向他时,里头分明藏了不满,微挑的眉梢有一丝不忿的挑衅。
江彻不由一愣。
沈蔻见此,续道:“原是我在这里遇到故人,瞧苏家伯母病得实在太重,便留下来陪伴照料几日,好让她能痊愈得快些。又不是偷奸耍滑,也没给大家添麻烦,王爷何必一上来就责备,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她言毕垂眸,指尖绞弄袖口。
柔嫩的唇却微微鼓着,分明是委屈赌气。
江彻心里一软,翻身下马。
其实刚才那句话问出去,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甚至小气之极。毕竟沈蔻这回千里南下,完全是被他诓骗的,是他为一己之利而劳烦人家小姑娘奔波受累。是以途中他精心照料,打算回京后好生做些她爱的吃食,再早些帮沈有望洗清冤屈,好哄她高兴。
如此一来,这趟旅程便可圆满。
至少在江彻而言,有沈蔻陪伴在侧,沿途景致都似添了几分风情。
直到那清秀的少年出现。
沈蔻非但在城门口直勾勾的盯着他瞧,还以待字闺中的少女之身留宿在陌生人家里,数夜不归,对他的事亦不闻不问。仿佛他于她而言,除了那点所谓的救命之恩,便无足轻重,毫无瓜葛,连个初识的陌生人都不如。
心里失了衡,语气便有些泛酸。
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其实就后悔了。
这会儿被沈蔻怼得哑口无言,瞧她委委屈屈的,想他昂藏男儿竟跟个小姑娘置气,着实小肚鸡肠。遂踱步近前,叹了口气道:“并非责备,只是外头不及官驿安生,怕你出岔子。苏家的病情如何?”
声音难得温和,掺杂几许生疏的歉意。
沈蔻没打算真跟他吵起来,且心里惦记着苏夫人的身体,便收敛情绪,将病情如实说了。
江彻就坡下驴,“既是你的故交,碰着难事自然该帮衬。县城的郎中未必顶用,我让人去州府请个对症的,兴许能见效。倒是你,留这儿也是添乱,还是早点回官驿去。”
这般好意,倒是出乎所料。
沈蔻轻轻点头,屈膝道:“多谢王爷。”
“不必见外。回吧。”江彻重拾端肃姿态,说完了没再耽搁,选派个侍卫去州府请医办事,而后带人疾驰离去,片刻就跑得没了踪影。
沈蔻亦未再搅扰苏家,告辞回城。
*
回到官驿的当夜,沈蔻便失眠了。
——是因为江彻。
她越来越觉得江彻奇怪了。
前世这臭男人虽然铁石心肠,冷硬得跟个捂不热的臭石头似的,性情却极稳当——无论何时都是那副冷厉威仪、铁腕狠厉的模样,极衬他战功赫赫的王爷身份。是以她做出种种举动时,他的反应都有迹可循。
冷淡、漠然、忽视、无动于衷。
几乎每回都是这样。
她使尽浑身解数都撩拨不动他,想要让他主动待她好些,甚至和颜悦色温言软语,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如今的江彻呢?
性情依然有点讨人嫌,高傲冷淡、阴晴难测、心机深沉,虽然偶尔流露温和,终归令人敬畏而不敢亲近。但他确实帮了她许多,无论是不厌其烦地叨扰蔡九叔高徒做菜,还是为父亲的案子费心、救护她们母女,乃至今日突发善心帮苏家母子请医延药,都是令人感激的。
但话说回来,江彻今早到底来做什么?
除了阴阳怪气地刺她,也就帮着请医而已。
除此之外没做旁的任何事。
很显然,他去苏家并不是因为找她有事,看那来去匆匆的架势,显然也不是顺路经过。
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听着也酸溜溜的。
难不成……是这位爷把她当成了顾柔的影子,见不得她跟旁人走得近,所以特地过去瞧瞧。见她跟苏泽走得近,便心里不痛快,刺挠了一通后把她赶回来?
简直荒唐!
沈蔻重重翻了个身,觉得她可能是疯了。
但思来想去,除去这个荒谬可笑的理由外,似乎寻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毕竟那晚江彻将她公然劫走后,曾亲口说过她与顾柔长得神似,易被顾家的仇敌寻衅。背后深意虽未挑明,恐怕还是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只可惜,他的满腔深情终要付于旁人。
而她更不会再做卑微的替身。
沈蔻望着绣满芙蓉的软帐,回想封存于记忆的前尘旧事和此生江彻的种种照料,许久,自哂般笑了笑。不属于她的,终究不可依靠。还不如给谢无相多写两出有趣的戏本,换个安生过小日子的本钱。
那可比臭男人有趣多了!
沈蔻睡不着,索性一骨碌翻起身,点亮灯烛,琢磨起了新戏本。
灯烛静照,摇曳映于纸窗。
江彻吹着夜风处置完公事之后,拿指腹揉了揉眉心,一抬头瞧见竹林外那昏黄微弱的光芒,又一次失眠了。
*
往后的两日,江彻即使身在官驿,也未去打搅沈蔻。
——为着昨日的言语失态。
活了二十年,看惯宫廷阴谋、沙场凶险,踏着战场上的斑斑血迹淬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他的心思几乎都扑在了朝政与战事上,便是天翻地覆亦能沉稳面对。江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那样在意小姑娘的细微举止,就连情绪都被她牵动,说出那样狭隘含酸的话。
简直小肚鸡肠,没脸见人!
江彻数次在竹林外却步,最终将心思都挪到水患上,亲自去督办河堤修堵和赈灾的事。
这日晚间巡查归来,夜色如墨。
阁楼里灯火通明,侍卫仗剑守在门外,檐下的灯笼随风轻荡,投出摇曳的昏黄光芒。杨固接了飞鸽递来的消息,将细小的纸筒双手奉上,低声道:“王爷,这是杨凝才递来的消息,关乎沈有望的。他如今在邓州,离京城已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