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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明月皎皎 (千金扇)


  不再议论静文师太之死,这是庵内现在明令禁止的。
  出了禅房,由绿芜推着朝方才戏声传来的方向行去,越行得近了,那唱词越听得清晰,反反复复,一段词儿,唱的是:
  “灯前月下细观瞧,流年岁华、也印在他眉梢。
  他也是、人已老,人已老、十年了。岁华悠悠人已老,依旧是、那潇潇洒洒、透著些儿不耐烦的、曹大爷。惫赖滑头又波俏,七分不羁三分刁。
  十年了、闪躲避藏难知晓,真情细剖在今宵。真情告、人已老,人已老、花已凋。红颜已老花已凋,悲也无泪、喜也带嘲。
  灯前对坐如梦杳,茶香回甘细品嚼。细品嚼、茶也冽冽,相对坐、梦也迢迢。”
  绿芜道:“这段唱词好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柳晗看向那躲在矮木丛中的黄衣女子,认出那就是数月前被陈家人送到倚云庵的陈雁儿。
  数月过去,陈雁儿的疯症似乎半点儿也没好,依旧是神态痴痴,忽而笑两声,忽而呜呜咽咽,可神态几变,小嘴里的唱词却半点儿没断。柳晗之前就知道陈雁儿为着廖春生学了不少戏词,可自从廖春生死后,她一病成痴,被送至倚云庵后,嘴里反反复复吟唱的都是廖春生生前的最后一折戏。
  “这是《金锁记》。”
  《金锁记》中,曹七巧与姜季泽重逢时的一段唱词。
  绿芜也想起当初在林州戏园子里看过的折子戏,“可是那不是姜家三少么,怎么陈姑娘唱的是曹大爷呀?”


第44章 归去来兮(4) “陈姑娘似乎是有些不……
  绿芜的话让柳晗整个人一激灵。
  她再朝陈雁儿看过去时, 一下子与其视线相撞,电光火石之间,疯疯癫癫的陈雁儿似乎目光清明。然而, 等柳晗稳住心神再看过去时,又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都只是她的错觉。
  那陈雁儿依旧是一副痴态, 看见她们靠近, 忽然两眼瞪大, 面上露出惊惧之色,连连往后退, 却不妨身后是整片的矮木丛,脚下一个羁绊, 整个人便朝后摔进了树丛里。
  柳晗一惊, 连忙让绿芜上前查看。可是,陈雁儿仿佛十分害怕和人接触, 不停地挥动双手, 不让绿芜靠近半分。继而,趁着绿芜没有防备, 突然起身,连滚带爬的朝静心苑的方向跑去。
  绿芜愣愣的看着那跑远的身影, 半晌, 忍不住咕哝道:“怎么感觉陈姑娘比以前还要疯傻了?”
  明明数月之前, 这姑娘虽疯癫了些,但不会如此排斥人。
  柳晗没有听清绿芜的低语,可心头却有着一样的疑问。
  陈雁儿的身影渐渐远去, 很快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柳晗盯着空荡荡的小径,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她微微侧过身子, 对身后的绿芜道:“你跟过去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晗总觉得方才陈雁儿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似纠结又似痛苦。
  绿芜应了声,提着步子快速地跟了过去。柳晗自己拨动代步椅,慢慢地挪到那被陈雁儿弄得一团糟的矮木丛前,忽而,视线被苍翠绿意中的一抹雪白吸引。
  柳晗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走动后,才探身将那只雪白的绢帕拾起。
  其实,说雪白是不准确的。
  洁白的绢帕一角绣着零星几朵黄澄澄的小花,小花边上题了两句短诗,诗曰:“夜半寒风紧,荒影入陋室。残烛随风灭,寥寥满堂寂。”诗与帕上绣花格格不入,柳晗的眉头慢慢拧起。
  陈雁儿住的静心苑,位于倚云庵最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柳晗一路行来,越走道路越僻静,经过一段颠簸的碎石小径才算看到静心苑。
  绿芜这会儿正待在院门外,朝里面张望。听见身后的动静,她一回头看见自家主子,立刻折回来,扶住柳晗的代步椅,道:“陈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她一直远远地跟在陈雁儿的身后,起初她的确疯疯癫癫地跑着,可是跑着跑着,她不仅慢慢地停下步子,还一副谨慎的模样东张西望,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儿般,对四周充满了警惕之心。
  听完绿芜的话,柳晗更是直觉的认为陈雁儿身上藏有秘密。
  让绿芜上前叩门叫声,待听到院内屋中传来一阵瓷器摔落破碎的声音后,柳晗当即命绿芜推自己往院中去。
  推门进屋,入目便是一地狼藉,可柳晗也注意到,端端正正坐在桌案边的陈雁儿双目清明,面上早不见了先时的痴态。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柳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外,她的视线扫过地上的茶盏残片落在陈雁儿波澜不惊的小脸上,开口道:“陈姑娘你这是已经大好了?”
  陈雁儿看了一眼大开的门扉,柳晗身后的绿芜立即会意,转身走出去,将门紧紧闭上,自己则站在门口望风。
  见屋内只剩下自己和柳晗以后,陈雁儿连忙站起身,碎步往前几步,当场就跪伏在柳晗的面前:“大人,民女求您一定要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啊。”
  柳晗静静地看着她,“所以你当真已经好了?”
  陈雁儿连连点头,“回大人的话,是的。”
  廖春生死后,她一度想追随而去,实际上也真的这么做了,可是偏生捡回了一条命。自杀只有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第二遭就再也无法对自己下手,所以她才会崩溃,一边觉得对不住深情而逝的廖春生,一边又暗自庆幸,整日疯疯癫癫的去逃避面对这一切。
  而之所以彻底清醒过来,是因为静文师太的一番点拨。
  “逝者长已矣,生者更应多保重。因为你是肩负着两个人的人生。”
  陈雁儿也因此想起,当初荔园最后一折戏,当她与廖春生按照事先的约定拿起毒酒时,不仅是她临时心生退意,廖春生也似有意似无意的挡住了她的动作。
  清醒过来的她一直在苟且偷生,最初支撑她活下去的是有朝一日将廖春生的骨灰送回故里,可是如今让她装疯卖傻度日的则是为了枉死的静文师太。
  “你说要本官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从陈雁儿故意以曲暗示,又遗落素帕将她引过来,柳晗便知关于静文师太的死或许还藏着什么秘密。“你且起身回话。”
  陈雁儿低低的应了声,慢慢地站起来,顾不得理一理衣裙,便迎着柳晗审视的目光开口说道:“静文师太时被人毒杀的。”
  那夜,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于是就起身去寻静文师太,想要听经静心。可是才行至静文师太的禅院附近,就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她察觉不对,连忙放轻脚步,悄悄地躲到一棵粗壮的古松后面。紧跟着,她看到那个鬼祟的身影摸进了静文师太的禅院。
  她跟了上去,躲在屋外的暗影里,借着半开的隔窗看清了屋内场景。
  “所以,是那个鬼祟的人背地里给下的毒?”
  陈雁儿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沉默了一息才吞吐着继续说道:“他是当着静文师太的面下毒的。”
  “那人是谁?曹正宽?”柳晗问。
  陈雁儿道:“不是的,那人瞧着年纪不小,和静文师太似乎是旧相识。”
  那个行迹鬼祟的人在摸进静文师太的房间后,整个人便坦然起来,看见坐在灯下的静文师太还连着笑了起身。他声音尖而苍老,带着陈雁儿莫名熟悉的口音,说:“你倒是聪明,以为剃了发出了家就能求个安宁。可你要是真的想安宁过日,可不该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贫尼心事,求的是心安。”
  “呵呵,你插手主子的事,暗地里搞破坏,还想求个安生,简直是做梦。”那人冷笑着说,“不过看在你我是旧相识,情谊不比旁人,今日我才好心来劝你两句,便是为着倚云庵上下的老老小小,也别引火烧身。”
  见静文师太只是闭目敲经,那人默了默,抬手拿过桌上的茶盏,依次为静文师太和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将其中的一杯推到静文师太面前,“这些年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本来依着旧话,我不该上山打扰你,可我也不想看着你步步踏错,招来杀身之祸。可是今日见了你,知道你还是那个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回头的尹九娘。”尹九娘是静文师太俗家的姓名。“我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你既然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我也不好多劝。只望你好自为之。”
  言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陈雁儿说:“那人离开后,静文师太出神许久,我没敢打扰,在离开的时候,匆匆瞥见师太是用了那杯茶水的。”
  “茶水有毒?”柳晗微微蹙眉,“你若是明知茶水有毒,怎的没有阻止?”
  陈雁儿的小脸白了白,慢慢地,晶莹的泪珠滚落,她轻声地说道:“那人在斟茶时动了动手指,我当时并未察觉出不妥,后来传出静文师太被人杀害,也没往这上面想。直到……”直到刚刚躲在禅房外,听见柳晗对妙恩等人的审问,她才知道静文师太是被人毒杀的。
  柳晗想起妙恩说的话,“可妙恩所言,当日是静文师太命她送了两杯清茶过去。这和你说的可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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