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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出逃计 (蹊九)


  和宫里规矩、谨慎、冷寂的生活截然不一样,这里充满了烟火味,恍如隔世一般她已经无法想象郢都皇宫里的场景。
  但宫里十多年束缚着她的拘谨,却没有消失。
  她原本以为来到这个天高云阔的地方,能获得自由,但她并没有感到自由。
  酒铺旁卖酱的酱娘子,每每拉着她,热络地讲家里的长短,才几日便悉数告诉了她,她家几口人,多少家当,祖坟在哪里,甚至丈夫夜里打几次鼾,做房中那事儿时行不行,一箩筐地倒给她。
  她却总是小心谨慎的聆听着,微笑附和,一丝一毫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也不会给予任何评价。
  她站在酒铺里沽酒时,总爱来打牙祭的旁边酱娘子会取笑她,“你这迎的不是客,是皇帝的仪仗队,站那么板正干嘛,歪着呀,累不累!”
  即便此时坐在台阶上,她的腰杆也是不由自主地挺了笔直。
  好似宫里的规矩仍旧无形的束缚着她,在她稍微放松下来时,马上就谨慎规矩起来,谨慎起来后,又后之后觉地想起,已经没有人盯着她了,她想干嘛就干嘛。
  她是笑是闹是哭,是跟几个妇人一起嚼舌根,都不会有人管束她。
  意识到了,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好似第一次在悬崖上学飞行的雏鸟,竟然在学着如何自由,如何将脊背上和心里那根线崩开。
  忙碌了一天入夜。
  夜风刮上木窗,拴子似乎松了,发出慢慢的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阮木蘅躺在狭小的床上,凝神听着,秋风扫落叶中,有院子里马匹咴咴叫着吃草的声音,还有虫鸣鸟叫声。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皇后的坤宁宫里当差时,夏天的一夜,庭中有蝉鸣,皇后夜间起来嫌吵发脾气,值夜的宫女和小厮,一起轻手轻脚地爬树抓蝉,打尽了树丛中几只蛐蛐儿,甚至连不会发声的蜘蛛弱虫都没放过。
  还有一夜,风雨大作,琉璃瓦上滴滴答答流下雨水,皇后也嫌吵,宫女太监们又连夜在在墙根瓦檐下铺毛毡子,雨水再落入毡子时,便静寂无声了。
  阮木蘅翻了个身,她觉得在这些虫鸣鸟叫声音中,心里不平静。
  不平静的原因,除了像她不擅长家务杂那样不适应,不习惯这些嘈杂外,在宫墙外的这个安逸的小镇上,那些旧时的记忆反而纷至沓来。
  从前在宫里,日日面对着景鸾辞,日日被那些陈旧腐朽黑暗的过去萦绕着,她反而不刻意去想。
  可现在,没人提醒了,那些记忆却自动入梦来,好似怕她会遗忘一样,刻意地让她记得。
  她能清晰地记起来,十六岁那年,春寒料峭下着细雨的那日,她提着描金的黑色漆黑,里面两三层饭菜,从未这么丰盛过,也从未如此喷香热乎。
  可里面每一个热腾腾的精致的菜里都加了断肠草,像藤椒粉一样洒在里面。
  从坤宁宫到西冷宫半个时辰的路,她走了一个多时辰,歇了四次,其中有一次她掀开描金画凤的食盒,恐惧地想要将里面饭菜全部倒掉。
  还有一次,她想去找景鸾辞。
  剩下两次,她在冷宫墙外生冷干枯的草丛里脱力的发抖。
  那曲折的九重宫阙间的宫道上,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跑向其他地方,或者返回去。
  但她没有,她瑟瑟颤抖地一直走到了朱漆脱落的宫门,将宫牌交给守卫,一步步踏进去,瞪大眼睛看到在台阶上蓬乱着头发呵呵乱笑的绾嫔。
  同样瞪大眼睛,看着她像癫痫病人一样,口吐白沫,腹痛得滚来滚去,最后痉挛着,脸上一点点变黑,一点点发硬,像她一样瞪大眼睛……死在她的面前。
  然后她收拾了碗碟,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再抱着食盒离开,踏出冷宫的那一刻,曾经的阮木蘅也跟着死了。
  她将散发着白天里晾晒过的,暖和的阳光味道的被子覆盖上脸,早该掉落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滚烫地流下双颊,钻进耳朵里,打湿了枕头。
  终于,时隔六年后,她沉默地大哭出声。


第42章 窥破 她最好永远找不到
  殿宇森森, 寒气初现。
  庭内光秃秃的树木萧瑟而工整。
  室内温暖如春,靠窗的香几上置着铜炉,香雾袅袅的煮着茶。
  茶水在黑色的盏中微旋, 色清如水, 闻之淡香。
  却不是普通的茗茶。
  泡茶的水取自深秋的白茶花叶上的花露,仅仅在秋雨洗尽了枝叶后, 起雾的清晨时分一滴一滴采集得小瓮里覆底的一罐,再埋在花树下,天然地冰镇后,什么时候饮,什么时候才挖出来。
  如此精细耗时的茶道,即便是好茶的茶师, 鲜少有愿意花这功夫的。
  卫翾却做得乐此不疲, 每年茶花吐蕊, 秋雨过后, 都起了大早, 在花园里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只为集得能泡上两三杯的花露水。
  而做这些却只因为,有一年景鸾辞品了她偶尔采的一杯花露茶, 夸了一句“好喝”, 且多喝了一杯。
  除了茶水,翊宸宫里的每一样,每一件, 每个细节,只要景鸾辞看得到用得到的地方,无不用心,无不精细。
  案几上的点心是她亲手烹的, 形状精巧得仿若盛开的梅花,盛放点心的瓷盘是她挑的,用景鸾辞惯用的青色。
  书桌上常备的纸笺是澄心堂纸,墨是锭和徽墨,笔是雕漆紫檀,皆是景鸾辞所好。
  甚至她惯穿的红色,品红,银红,谈红……各色千妍百媚的红,都只是因为景鸾辞曾说“妃色倾城,红衣冠群”,夸她穿红时艳冠群芳。
  她便从此朱褙披身,即便她最喜欢的是白色,欺霜赛雪的白,皎皎如月的白。
  满室温香,她此刻便是一袭胭脂色的红裙,即便是侍奉了病中的景鸾辞五六日,发髻和妆容一丝不乱,精致如常。
  在清茶中加了两片香片后,她端了茶到书案前,娇柔地道,“皇上,先休息一会儿吧。”
  一身紫檀中衣的景鸾辞御笔不停,前几日因病积压了一干的奏章和政务,今日精神了一些便从早忙到晚地处理。
  卫翾见景鸾辞不理她,绕到他身侧,直接将他手中御笔抽掉。
  “别吵。”
  景鸾辞淡淡地道,拿了另一只毫笔接着翻开奏章,专注地看着,眼底有淡淡的青,罕有地显出一些憔悴。
  几乎不寝不安月余后,怒意好似发尽,他便突然病了,恍恍惚惚地高烧了几日,病好一些后,宫内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那付之一炬的女官院也封了,景鸾辞终于踏入了后宫,如常地雨露均沾地恩泽他人。
  卫翾偷偷地觑着他神色,见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便不再敢动。
  她知道他对她比他人纵容一些,但仅纵容一些而已,仍在方寸之内,有下限也有上限。平日的娇纵也只是在他画出来的方寸内蹦哒而已。
  但终归还是纵容了一些,她才安静了一会儿,便继续试探,搬了椅子托着下巴对坐在他跟前。
  撒娇着道,“皇上,茶凉了,臣妾煮了好一阵呢,手都酸啦~”
  景鸾辞无奈地放下笔,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扫向那精致的茶杯,微呷了一口,道了句“不错”,权当不拂她心意。
  再朝周昙道,“药呢?”
  周昙早就捧了药进来,但没有皇贵妃的胆子,期期艾艾在一旁等,现在忙道,“药凉了,奴才再去叫人熬一下。”
  一挥手,御药房的小太监忙承着屉盘出去,却被卫翾拦住,锦绣下的玉手端过闻了闻,皱了皱鼻子,手一翻,突然将药倒到窗外。
  “又苦又难闻,怎么给皇上喝?”她将碗啪扔回去道。
  周昙一愣,谢罪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到,奴才再去御药房叫太医熬点不苦的药,再备几颗蜜饯和甜枣过来。”
  “不必了,喝了也没用,是药毒三分,越喝越好不了。”卫翾兴致勃勃地又将点心呈到景鸾辞面前。
  周昙一时又愣在原地,这药是喝还是不喝?熬还是不熬?
  “朕看你不是嫌药苦,是不想朕好起来。”
  景鸾辞捏捏眉心,疲倦地合上折子,坐到榻上,漠然地向周昙道,“下去吧。”
  卫翾被窥破了心事,立即红了脸,但她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索性娇嗔道,“皇上说的没错,臣妾就是希望皇上病着才好,省得日日政务缠身,臣妾十几日都不得见上一回。”
  “现在好了,皇上病着,臣妾堂而皇之的侍疾,皇上便日日都属于臣妾一个人。”
  卫翾高兴地说着,看不够似的,将他看了又看。
  景鸾辞阴郁的脸终于浮起一丝暖意。
  他近来都喜欢来翊宸宫,因为皇贵妃是一个充满热闹的人,而他需要热闹去排挤掉一些东西。
  微哂道,“便是你这般胡闹,才犯上众怒,惹得后宫人人都要状告你两句。”
  “哪有人人,谁能有那么大胆子!”
  卫翾骄哼一声,媚妍的脸有些窥探似的望向景鸾辞,“也就宫正司那冷面母魔刹有事没事,总找些由头给臣妾添堵,否则谁敢告臣妾的状!”
  景鸾辞面色忽而一沉,卫翾却仍旧没注意似的,接着得意洋洋地笑道,“索性那贱婢跑了,不再在跟前碍眼,臣妾也乐得眼前清爽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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