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挣扎与克制,不过是因为他已生妄念。
心间微冷,云蔺迎着寒风看着他,寸步不让地道:“听闻法师自西域佛国而来,心中定有佛法万千,清规教条法师应当比蔺更清楚,殿下待法师情真意切,还望法师有所抉择。”
在晨曦的华辉里,止妄袭一身佛衣,似乎又瞧见了红山之端的万相灵宫,自此眺望,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是奔流不息的川河如带,他想起最初之时,被班|禅迎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堂,与红尘断绝来往。
那时候,他侍奉佛祖,心中唯有佛祖,似乎并无选择的余地。而如今,他来到红尘,却也有了两种选择。要么将此生许已佛陀,普度众生;要么背离佛祖,堕落于缱绻的红尘。
他忽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
“我心悦殿下。”止妄紧紧地捏着佛珠,“尘缘未了是我的罪孽。”
云蔺笑了笑,已有了几分冷冽之意,“法师心悦殿下,可是已有为殿下还俗之心?”
不由得止妄回答,他又道:“纵然如此,法师可知一朝长公主之身,下嫁给还俗的僧人,可是天大的笑柄,君主又岂会容许?抑或是法师甘愿如男宠面首一般,与殿下长相厮守?”
他的笑容越发讽刺,也越发阴沉。
尤其是言及男宠面首之时,这位风光霁月的儿郎,近乎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
他自百年望族出身,年少成名,身负族人期许,本该是前程无忧。只可惜一朝家族没落,他的瞩目风采却瞬间成了他人眼中钉肉中刺,三年科考,数次落榜,屡屡受人践踏,遭人奚落。
他是自负也是自卑。
跌宕起伏的际遇让他理智得近乎如履薄冰,所行之事皆要在腹中转个几遍,方可做出决断。他爱慕姜昭许久却不敢言,故而他深妒这僧人,布衣之身,无权无势,凭什么、凭什么敢这样坦然地说出心悦姜昭?
第71章 无为而治
止妄心思细腻, 近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云蔺的变化,这清雪一般的儿郎,有着敏感至极的思绪, 一时之间,止妄不敢再同他多言。只道:“云施主所言,已在贫僧心中, 日后定当多加考虑。”
其实他既然肯因姜昭放弃佛子的身份来到中原, 又岂会因所谓的俗世观念自我束缚,倘若当真情深意重,又怕什么流言蜚语。
较之这些, 他更怕姜昭仅是贪恋皮相, 仅是因一时的情热……若日后色衰爱弛、情爱消退,他又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他忽而多了几分茫然。在万相灵宫时,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如何修禅礼佛,而他, 似乎也仅会修禅礼佛。佛法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再剥离不得。若是真有一天他要离佛而去,他又能再做些什么?
止妄行了佛礼拜别云蔺后, 缓步行于洛阳的坊巷里, 他心乱如麻, 红尘和庙宇的抉择让他进退两难,他不由得抿紧了唇瓣, 而不过是这么一抿唇,就使得他转瞬间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暧昧交缠,唇齿之间似乎还弥留着那温热娇软的触感,他心如鹿跃, 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指骨间的持珠被滚动得飞快。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张皇,令他迷茫之余,又心生余恋。
他一路思绪纷乱,便走得飞快,腊月的寒风迎面,宛若冰凉的水扑打在脸上。
直至回到了国寺,似乎才平静了些许。
天光浮动,云霞蒸腾。国寺的佛祖殿宇,渐渐缭绕起烟火的熏香,晨起的沙弥在庭院中扫洒,口中还呢喃着汉家的经文。
止妄想起今日方丈约他论道,便立即去了方丈的禅房。
人到时,屋内已是茶香四溢。
眉眼和善的方丈在袅袅茶烟里抬眸,乐呵呵地道了句:“法师来得倒是巧,老衲这茶正已沏好了。”
止妄曲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
老方丈惯来是爱茶的,又偏爱极了苦茶,越是苦越是涩,便越是得他欢心。故而止妄几次来此,多是要陪他喝上一壶又一壶的苦茶。
此次,他也依旧面不改色地全然品尽。
老方丈笑问:“法师自西域而来,老衲却仅有苦茶相待,不知法师可喝得惯?”
西域佛国多草原,以畜牧为生,在农桑一事上远比不得中原。茶叶等作物多是由丝绸之路引入,路途遥远而数量有限,通常一抵达西域便会被贵族一抢而空,故而哪怕是身为佛子的丹鞅嘉措,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喝到的。
止妄甚少喝茶,却也知晓茶水未必是这般的苦涩。他将茶杯轻
轻地放置在身前的案几上,温然道:“起初是有些许喝不惯的,但后来品得多了,才知方丈品的是苦茶,悟的却是人生百味。”
老方丈抿着茶水,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享受着茶味在舌尖弥漫的感觉,他弯着花白的长眉,含笑:“法师聪慧。俗世诸多奥妙,也是诸多芜杂,百般酸甜苦辣融汇一处,其实也就变作了一种苦。”
二人就着这奇苦无比的茶水,以佛法谈及人生。
止妄垂眸看着茶絮或沉或浮,忽而问道:“方丈当如何看待方外之人经不得红尘的蛊惑,选择了堕落红尘?”
老方丈撩起眼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止妄法师觉得回归红尘便是自甘堕落?”
止妄沉默。
老方丈哈哈一笑,“我等本自红尘而来,若因尘缘未了再入红尘,也不过是从哪里来又回了哪里去罢了,谈何自甘堕落?”
他神色通达,是一种历经年岁沉淀后的明理。
“红尘本无关堕落,但违心而行,却已是执迷不悟了。法师当知,以六根不净之心侍奉佛祖,才是恶孽。”
止妄眉梢微动,似有明悟。“方丈所言,颇有奥理。”
老方丈看了他半响,见这年轻法师近日所萦绕眉宇的愁云迷障,已有云开见日的迹象,不由得心生些许不妙的揣测。
平心而论,他的人生已所剩无几,而这近百载的生涯里,所见诸多的人,唯有此子天生慈悲目,宝相含光,又兼聪颖均良,若能潜心修行,恐有万古流芳之能。
这佛门禅理所孕育出的门徒,倘若真已生了归俗之心,也实乃佛家一大憾事。
老方丈的眼里泛动起些许惋惜之色,一杯苦茶被他品尽。他似乎想起一事,缓缓道:“近日有一事,还请法师相助。”
止妄闻言,神色不改,只含笑道:“方丈请讲。”
初来洛阳,国寺方丈就以上宾之礼相待,他心中本就颇为感念,如今若有需要之处,他自然愿意倾力相助。
老方丈悠悠一叹:“法师来此多日,应当是知晓洛阳佛道之争甚是激烈。前些日子法师不在之时,便有上清宫一众弟子前去西禅寺论道,上清宫弟子有备而来,几番唇枪舌剑便赢得满堂喝彩。佛门之人本对输赢之事不甚在意,但上清宫有意借此扬名,争夺信众,口舌之争间难免拉踩洛阳佛寺。而我国寺身为洛阳佛寺之首……终是难以置身事外。”
老方丈从宽袖中取出一封白纸黑字的纸帖,上头的黑色大字正是论道二字。
笔力遒劲,字锋凌厉,虽是写了论道,却已然窥见了几分非同小可的战意。
止妄抬手接过,心中了然:“方丈可是希望贫僧代表国寺前去论道”
“法师聪慧。”老方丈微微颔首,眉宇间已是攀上了一抹愁绪,“当今圣人爱道,尤宠一位名唤顾以观的道长,而这位道长便是出身自上清宫。说来惭愧,国寺属皇家,输了恐日后再难立足洛阳,赢了又恐惹怒顾以观,或输或赢皆不利于国寺,只得避其锋芒。”
他抬眸,诚恳地看向止妄:“而法师不同。法师为我佛门之人,却非国寺出身,故而唯有法师出面,方可破这局面。”
老方丈起身,郑重地行了个佛礼。
“还望法师相助。”
止妄见此,忙下榻扶起:“方丈言重了,不过论道罢了,何必如此。”
论道一事对止妄而言,实乃家常便饭,何况此举又可达成他传道的心思,多方考量之下,他便应下了。
老方丈得到这般答复,心中甚是欢喜。一连数日都留着止妄在禅房内秉烛夜谈,他们二人本就是极通佛理的人,老方丈在慧根上逊色止妄些许,但胜在年岁颇高,在阅历上远胜止妄。故而在这几日的交谈里,止妄也算是颇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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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已经住进留仙殿的姜昭,在近日里时常陪同姜砚去往道场祈福。
见这一惯不信神佛的皇妹,忽而对此有了改观,姜砚倒是有些兴致勃勃地同她讲一些道家的学问。
姜昭撩起眼帘,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引得姜砚恨不能将这些精妙的道法一股脑的全然道出。
姜砚目中神采奕然:“阿昭,前朝开国之主尚无为之治,使得民生自化,创数代盛世。”
他性子仁善,幼时就喜欢研读道家著作,兴许受此影响,接手朝政后就显露无为而治的理念。
然……无为而治适合如今蒸蒸日上大齐吗
姜昭面色不改,心中却已经升起了质疑。
然而还未待她开口,盘腿坐于一旁的顾以观,手挽拂尘,含笑赞许道:“陛下聪慧,上古之时舜帝以无为治万邦,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