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摇了摇头,勉力笑道:“阿昭你多虑了。”
殿外柔软风光,今日是难得的暖阳,长风拂过,勾起殿内香帐浮动。
姜昭将鬓边飘浮的碎发挽到耳后,心间微叹,帝后不睦,往大里说是有碍国祚,可往小里说也不过是夫妻间的私事。她一外人,着实也不好意思细问。
这时,长廊传来罗裙曳地窸窣声响。
殿内二人转眸探去,只见贞观殿的宫女匆忙地挽帘入内,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道:“娘娘,太子爷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王皇后骤然起身,眉宇间的柔和与从容全然褪尽,她焦急得厉声斥道:“不是让你们看好太子吗?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吗!”
她急的不行,呵斥了几句,也不愿再多费口舌,当即就唤了宫里的太监宫女去寻太子。着急忙慌间,就顾不得还待在贞观殿内的姜昭了。
太子丢了,身为母亲的王皇后为此忧心如焚,姜昭自然是理解的。她不好干坐着,也唤上了紫檀等人一道去找太子。
太子名唤姜祐,年仅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但姜昭想着她这小侄子性子安静乖巧,颇似幼时的皇兄,应当也不会一声不吭地随意瞎跑,就拦住了方才被王皇后训得瑟瑟发抖的宫女。
她道:“孤问你,近来太子可有什么异状譬如喜欢去哪里玩乐,或是喜欢上什么东西?”
这宫女许是太子的近侍,瞧着也不算大,这会儿心知闯了大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见贵主问话,她是想要答复的,不过哭得太狠,以至于话到嘴边,却融着哭腔叫人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姜昭瞧着又是嫌弃又是好笑,从袖口里取出一面方巾。
适时正是晴光映雪,辉泽潋滟的光景,这朱唇皓齿的贵主立于贞观殿的台阶上,抿唇笑了笑,她眉眼微弯,将这面方巾轻轻放在了哭得狼狈的小宫女手心。
满庭清辉似落红尘之中,仿佛也是深爱于这等艳夺天光的容色。
那年岁不大的小宫女瞧得发怔,竟也忘了先前的恐惧,一时就哭不出声了。
第73章 此后洛阳禅宗的盛衰,全已付于……
小宫女歇了哭声, 将方巾攥在手心,只拿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痕。
她怯怯地道:“谢过殿下。”
收拾过情绪后,她的口齿清晰伶俐了许多, 姜昭总算是听清了她的话语。
那小宫女抬眸瞧着眼前的贵主,半是羞涩半是感激地继续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捡了只猫儿养在东宫,谁知惊扰到了圣人, 便被丢去了, 恐是太子殿下还惦念着,偷跑去寻了。”
宫中总有嫔妃喜好养着些猫狗解闷,以致年年下来, 宫里便有了大大小小的窝。这些猫狗窝隐匿于偌大的洛阳宫城内, 倘若是毫无目的地去找,恐怕找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找不到的。
但这于自小在紫微城撒欢儿的姜昭而言,却是简单至极呀。她眸子微弯,笑了一下。当即说了几处地儿,差人去寻。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 姜昭便听着有宫人来禀,说是找着了。
心头微松,她也寻了过去。
王皇后比她早来一步, 正在御花园拉着姜祐左右打量。此时的姜祐可怜兮兮地站在人群堆里, 又不知为何染了一身的泥泞, 像个泥猴子似的。
姜昭觉着好笑,又瞧见王皇后确认姜祐没磕着碰着后, 一副要开口训教的模样,忙移步上前,帮这儿可怜的侄儿开脱道:“皇嫂莫恼,祐儿这还脏兮兮的呢, 先带他回去梳洗一番罢。”
王皇后看了姜祐一眼,心说也是,于是叹了口气后,就领着他回贞观殿。
走时姜祐偷偷回头看了看姜昭,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在乞求。
这对姑侄倒是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毕竟曾经也是在一起玩闹过,姜昭近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央她找猫呢。
姜昭被他瞧得心软,趁着王皇后没注意,悄悄点了点头。
这侄儿生得玉雪可爱,姜昭曾经也是个稚气未脱的,住在宫里时,若是和玉不来寻她出游,她是定然会偷着带姜祐去逗猫逗狗,最初的时候姜祐还会一本正经地拒绝她,但是诱惑多了,便挨不住了。
也算是因此被姜昭养出了点野性子。
若非后来姜昭出宫辟府,两人见得少了,兴许再多几个年头,这小侄子便该被养歪了。
替侄子找猫一事,姜昭从那小宫女口里得知那猫儿的模样后,便差人多在御花园留意了几分,而她自己近来多爱去御书房寻她皇兄。
姜砚瞧她瞧得多了,又见她闲得不行,便拿着朝堂里遇到的难事儿问她。但妙的是这些难事,经姜昭一言,似乎又轻易可解。
姜砚奇道:“皇妹好生聪慧。”
他于书案间抬首,意外地看向这个皇妹。
御书房内清光满堂,落于红梅横斜的画屏之上,偶有轻移间,梅叶摇漾,斑斑点点晃过,真若落英缤纷之景。
而这落英翩然又在她的睫羽间轻擦而过,潋滟清华,笑目视来时似秋水含光一般。
姜家儿女素来姿容都不俗,但如此极富灵韵的却也不多见,倒无怪乎父皇母后甚是宠爱她,姜砚回忆起昔日,也不免回想起幼时姜昭总爱黏着他的光景,心下一片柔软。
姜昭将手中的奏折轻轻放在书案之上,恭谦而笑:“非我聪慧,不过是因为皇兄心思细腻周全,才会有了犹疑,而我想得少,反倒觉得简单。”
她近来敛了性子,不似往日那般咄咄逼人,直教人觉得温和了许多。
姜砚不似先帝那般会夜以继日地埋头政事,原先会将这些事情先交予王符处理,如今见姜昭理政亦是井井有条,他便又分出去了些许。
手里没了烦人的折子,落得一身清闲,自己索性悠哉悠哉地去了道场。他近来同顾九思学炼丹,正是心思热络的时候,也无心顾及那些政务。
如此一来,御书房便成了姜昭与王符的博弈之地。
王符依附于皇权之下,此前虽有一手遮天的局面,但总归还是越不过皇权,自谢、柳一事后,他深知拥兵自重的可贵之处,便开始筹谋起了兵权。
然而洛阳之中的兵权,各有将领把持,他若想要夺这些兵权,势必得罪这些各有士家大族傍身的武将,如何想,都不是什么简单事儿。因此,相较之下,他更为眼馋的还是淮城长公主手里的那支千机军。
可惜他屡屡蛊惑帝王,却未见成效后,忽而意识到,仅靠蛊惑还远远不够,兴许还需要更为致命的手段,让这位公主失去帝王宠信。
不过,让王符更为难以预料到的,却是这位不知隐忍、喜怒外放的长公主,居然隐隐有了和他夺取政权的局势。
未时,王符一撩衣摆越过内殿的门槛,于清光中瞥见了正将奏折缓缓翻过一页的公主,他眼中闪过些许晦色。
缓缓的,他想起了顾九思的话。
公主之贵,远过君王矣。
……
洛阳越临近正月,天也越发的冷了,一连几日都是白雪连绵。紫微城的红墙黛瓦被覆上了层层斑白的锦缎,在天辉破晓时,流光满目,晶莹明洁得宛若碎了遍地的琉璃。
姜昭不爱穿厚重的袄子,故而风一大,就受了点寒。这日她躺在床上喝了点姜茶,耳边尽是和尚叨叨絮絮的叮嘱,和尚近日似乎也忙得很,姜昭一闭眼都是他在和这个和尚那个道士,说些深奥得叫人听不明白的话,她听不懂,但也晓得不能扰他分心,所以甚少唤他。
细细算来,今日真是他们难得一次的交谈。
她捧着盛着姜茶的瓷杯,连连应是。其实自从母后去了行宫修养后,就少有人会这样唠叨地关心她了。
年少时不知父母心,屡屡嫌这儿烦那儿的,如今懂了明白了,却已然物是人非。
倘若不是情真意切的关怀,又岂会有人愿意多费口舌?
“和尚啊……”姜昭倚着榻头的秋色软枕,轻轻呢喃一声,眼底融下了一池暖水,“我时常感谢上苍,谢他让我识得了你,若无你……若无你……”
她缓缓停了声。
姜昭想着,若无这样好的人一直伴着她,她又该是如何光景?兴许是孤身一人在这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又兴许在历经跌宕后磨灭了心志……
她垂眸饮尽散着热气的姜茶,忽而意识到原来在孤身苦斗时,总有一个人伴着,是何等幸事。
“殿下,没有什么‘若无’,遇见便是遇见,识得便是识得。”
身在珈蓝殿堂的僧人,面对诸多佛陀,缓缓放下了持珠。
他温声:“缘起而动念,既定之事又岂有‘若是’之说?”
正如他……正如他也从不曾、从不敢想过,在万相灵宫十年如一日的生涯里,若无姜昭长伴,又该是何等寂寥。
适时,珈蓝殿外有僧人求见,说是三清观有道师请求论道,而此人自称是华丹真人。
止妄缓缓掀开眼帘,眼底微波轻涌,似有莲华在眼波中翩然摇漾,他再度拾起持珠,起身走出珈蓝殿。
华丹真人,名唤顾九思。
正是传言之中蛊惑君王痴迷道术、无心朝政的妖道,也正是惹得君王与姜昭多次不睦的祸端。